记者　殷永建　哈瓦那报道

　　前不久，古巴共产党举行了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并通过《经济社会政策方针》这一重要文件，由此掀起了古巴经济改革的高潮。

　　《经济参考报》记者在随后进行的采访中，耳闻目睹了古巴经济社会的现实，深切感受到古巴经济的严峻性，以及民众对改革的热切期盼，一个新形象的古巴有望在涅槃中重生。

　　政府不堪重负　民众期盼改革

　　美丽的哈瓦那“年久失修”

　　中国“50后”和“60后”是在“美丽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的优美歌声中长大的，遥远的古巴曾经给中国人留下美好印象。然而，近年来，凡到过哈瓦那的人都会在领略优美的自然风光的同时，也会对那比比皆是的年久失修、破旧残损的建筑物留下深刻印象。

　　为发展旅游业，哈瓦那部分街道被修整一新，但大部分街道破旧不堪，道路坑洼不平。哈瓦那很多建筑物都是西班牙人留下的欧式建筑，由于年久失修，油漆脱落，墙皮破损，有的屋顶也坍塌了，还有的已成残垣断壁。

　　古巴居民住房原本都是国家分配的，上世纪90年代政府象征性地收了点钱，将房屋所有权交给民众。由于市民贫富不均，稍微富裕的人房屋修缮得很漂亮，而经济状况紧张的人则没钱修房，有些住房破旧不堪。

　　哈瓦那的道路很多地方柏油剥落，露出尘土。入夜，由于电力供应紧张，很多路段照明不足。据哈瓦那人说，古巴革命胜利前后，港口一带灯火辉煌，到处是人流，食品销售点一个挨一个，通宵都有人在那里玩耍、吃喝，但现在这种光景早已不复存在。

　　货币双轨制拉大贫富差距

　　古巴实行双重货币制，一种是比索，俗称老比索；另一种是可兑换比索，俗称新比索，相当于中国以前的外汇券。1个新比索可以兑换24个老比索，目前新比索与美元的比价为1比1。

　　在古巴，老比索只能用于在农贸市场购买蔬菜、肉类等产品，凭供应卡购买商品的供应点，也需支付老比索。而超市和国有商店均收新比索。对于外国游客，一般是要收新比索的。在古巴各旅游点购买门票时，古巴人和拥有当地居住证的外国人支付老比索，而外国游客则需支付新比索，且不论新老比索，支付数量是一样的。比如，古巴人支付6个老比索，外国游客就要支付6个新比索，票价实际相差24倍。

　　货币双轨制造成特权、贫富差距拉大等弊病，同时为结算和市场供应带来麻烦。

　　政府不堪供应卡制度重负

　　古巴市民购买商品可持限量供应卡到指定供应点购买。1962年，美国开始对古巴实行经济、金融和贸易全面封锁，为克服困难，保障人民生活，古巴政府1963年开始实行供应卡制度，通过政府补贴，按人口向每个家庭供应生活必需品。

　　当时凭卡供应的生活必需品范围很广，从面粉、大米、食用油、鸡蛋、食盐、食糖、咖啡等食物，到香烟，再到洗衣粉、浴液、肥皂、香皂、牙膏等日用品，无所不有。供应卡制度帮助古巴渡过了难关，保证了古巴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的发展，同时也使人民能够安居乐业。

　　但供应卡制度也造成一些弊病，过度平均主义和家长制导致人们的懒惰心理，一些人觉得有政府的补贴足以生活，因此不思进取，工作上消极怠工，影响了经济发展。同时，供应卡向人们供应的产品是按人口向每个家庭供应的，如咖啡每人每月供应一袋，就连刚出生的婴儿也一样；香烟也是如此，不管是否吸烟，每月都按量供应，使不少人养成吸烟习惯，导致古巴烟民不断增加。

　　供应卡已日益成为古巴政府难以承受的负担，高额补贴严重影响政府对发展的投资。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古巴全国每年凭卡供应的商品总额达10亿多美元，其中88%为政府补贴，民众支付的部分仅为12%。因此，古共“六大”决定逐步取消供应卡。

　　商品供应严重依赖进口

　　古巴市场供应困难，大部分工业品依赖进口。虽说古巴政府从2008年就放开供应电脑、家用电器、手机等过去限制购买的物品，但家用电器依然供不应求。

　　食品供应也紧张，牛奶、牛肉、面粉、大米、植物油、苹果等也基本靠进口。长期在古巴工作的外国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有时食盐买不到，有时牛奶断档，有时甚至卫生纸也买不到了。如果你去了两家商店买需要的东西都没有买到，那很可能是上次进口的这种物品已经售完，需要等下次进口。即便是古巴本国生产的东西，有时也很缺乏，市民往往为买点白薯而转遍全市。

　　古巴人工资低，每月仅20至30美元。尽管如此，古巴人生活依然过得去，因为供应卡向市民提供了很大一部分食品和生活用品，免费医疗和免费教育又使他们免除了后顾之忧。公民到医院就诊、住院不需要付钱，病床和伙食也不用付费。教育免费，只要能通过考试，青年人就可以继续深造。

　　30多万人获准办私营经济

　　在造成目前经济困难的原因中，美国对古巴长达近半个世纪的封锁占很大比重，而古巴政府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也存在失误。

　　当前，古巴面临着历史上最严重的困难：1998年至2008年发生的16次飓风已使国家遭受205.64亿美元损失，严重旱灾造成13.5亿美元损失；2009年至2010年全球变暖也给古巴经济造成严重损失。

　　古巴领导人已意识到改革的必要性，因此，古共“六大”通过了改革文件《经济社会政策方针》，这是古巴革命胜利以来力度最大的一次改革。

　　今年5月1日，古巴50万群众在首都哈瓦那市中心革命广场举行盛大游行，纪念国际劳动节，同时对政府正在进行的经济改革表示支持。本报记者在现场看到，宽阔的广场上，民众高举“提高效率，提高生产力，捍卫社会主义”、“实现经济模式现代化”、“加强和巩固社会主义制度”、“古巴革命必胜”等大标语。

　　从去年10月至今年4月初，短短半年中，就有30多万人获得了私营经济经营许可证，而且还有很多人正在申办之中。这也反映了古巴民众对改革的迫切期盼。

　　改革开局良好　前路仍不平坦

　　今年5月9日，许多古巴民众在哈瓦那各报亭前排起长队，购买古共“六大”通过的《经济社会政策方针》文件小册子。这本介绍古巴改革313项措施的小册子售价只有象征性的8美分，其一面世就受到欢迎。

　　市场经济仍被回避

　　《经济社会政策方针》文件在提到改革目的时说，古巴经济改革是使“古巴经济模式现代化”，是为了完善社会主义，而不是为了复辟资本主义。古巴将继续实行计划经济，而不是市场经济，改革将不会导致“财富集中”，因为这与社会主义原则相违背。

　　记者在古巴常驻多年，深刻感受到古巴人——上至国家领导人，下至平民百姓坚持社会主义的坚定决心。城市的街头巷尾和乡间公路旁随处可见“社会主义必胜”“誓死保卫社会主义”等标语。社会主义给古巴人带来了实惠，古巴人认为坚持社会主义是唯一可走的道路。

　　《经济社会政策方针》文件规定：古巴长期经营不善的国有企业或合作性企业将被“清算”或交由私人部门管理；将实现货币并轨，限制向民众提供无节制的补贴，将补贴提供给最需要者和农业生产者；将修订价格政策，鼓励组建生产产品和提供服务的合作社；将政府机构占用的楼房改建成住宅，以解决住房问题。

　　关于吸引外资，文件说：“保证对外资的吸引可实现下述目标：接触先进技术和先进管理方法，扩大出口市场多样化，替代进口。”文件表示古巴将继续鼓励吸收外资，认为这是创造就业机会的源泉。

　　“逐步”取消食品供应卡

　　新文件对于民众最关心的供应卡问题使用了“逐步”取消的表述，没有制定时间表。

　　实际上，古巴民众对取消供应卡褒贬不一。退休职工瓦伦丁·梅西亚在接受《经济参考报》记者采访时说：“逐步取消供应卡会使退休职工在购买食品时面临困难，因为现在供应的食品虽说不够一个月吃的，但对人们的生活有很大帮助。”

　　教师路易斯·冈萨雷斯则表示：“支持取消供应卡，现在的价格是荒谬的，应该提高物价，因为国家不能承受这个负担了。”

　　药剂师伊莲娜·穆尼奥斯说：“我认为应该分析每个人对供应卡的需要程度，这就可以得出供应卡存在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民众需要供应卡，因为我们大家的购买力不同，但也有部分民众不需要供应卡。”

　　取消供应卡牵涉古巴的千家万户，因此古巴政府在这个问题上比较谨慎。在外企工作的罗乌德斯对记者说，政府只能在供应充足的情况下才能取消供应卡，否则有钱人会囤积食品，然后以高价出售。政府只有手中掌握大量物品，才能保证物价不上涨。

　　放开出境游允许买卖住房和汽车

　　取消到国外旅游的限制措施是古巴人的强烈要求之一。文件规定，政府将研究和制定政策，“以有助于居住在本土的古巴人作为游客前往国外旅行”。尽管文件没有透露这项政策的细节，也没有规定政策生效日期，但这仍让古巴人感到喜悦，因为这将是古巴革命胜利50多年来首次允许公民出国旅游。

　　截至目前，古巴普通公民出国探亲或旅行，需要有对方的邀请信，且要申请离境许可，并缴纳75美元，经批准后可在国外停留30天。如果遭拒，就不能出国。拥护政府的知识分子、学者和艺术家以及反政府人士都强烈要求废除对公民出境的限制。

　　对于允许古巴公民前往国外旅游的规定，古巴民众表示欢迎。现年50岁的个体经营者艾弗拉因桑切斯说，一个月前，他开始个体经营，销售意大利食品，特别是比萨饼。他将努力工作，赚够钱就去实现梦寐以求的到欧洲旅游的愿望。

　　在政府的改革措施中，与民众切身利益相关的措施还包括：允许公民自由买卖住房和汽车；向公民和在私营部门工作的劳动者提供银行贷款，用于购买生产资料和从事个体经营。

　　目前，古巴90%的民众都拥有自己的住房，是以象征性价格购买的政府提供的住房，但不能自由买卖。此前若需要换房则只能在私下进行，由房屋较小者向房屋较大者提供若干补偿，但得不到法律保障。此外，允许私人进行汽车交易在古巴也属首次。此前，普通民众只能购买1959年古巴革命胜利前生产的美国“老爷车”。

　　现年75岁的桑托斯·苏亚雷斯告诉记者，他住在姐姐留下的住房里，由于年事已高，不想出租房屋，也不想赠予他人，现在政府允许买卖住房，这对他非常合适。现年40岁的帕洛玛说，对于允许公民自由买卖住房和汽车的规定感到高兴，如果有钱的话，他也想买辆汽车。

　　古巴的改革将是缓慢的

　　对于古巴政府出台的上述举措，路透社一位在古巴生活和工作了25年的记者表示，古巴改革开局良好，但要改掉实行了半个世纪的各种陈旧做法依然困难，但改革毕竟已给古巴带来新变化。

　　古巴领导人对待改革态度谨慎，每项措施出台都要经过集体讨论和周密策划，并认真听取民众意见，随时对出现的偏差进行纠正。

　　此前，古巴政府反复强调裁减国有部门富余员工绝不是将其赶到马路上，而是要给他们生路，使他们能够重新投入国家经济生活。因此，古巴政府初步预计到3月底裁员50万的任务没有按期完成。由此可见，古巴的改革将是缓慢的，不可能一蹴而就。

　　专家评说：古巴经济改革面临的机遇与挑战

　　江时学(社科院研究员、中国拉美学会副会长)

　　期盼已久的古巴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终于在2011年4月召开。古共六大不仅选举产生了新一届中央领导，而且还通过了引人瞩目的经济改革计划。相比之下，人们更为关心的不是新一届中央领导，而是经济改革计划，因为劳尔·卡斯特罗担任古巴最高领导人早已成为事实。

　　古巴的经济改革既有机遇，也有挑战，既有动力，也有障碍。机遇和动力主要来自以下几个方面：

　　——古巴最高领导层终于认识到了推进经济改革的必要性。古共六大是一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会。会议通过的《经济与社会政策方针》较为详细地阐述了古巴经济改革的措施、步骤、方向和目标。这一重要文件当然体现了古巴最高领导层的意愿和决心。

　　作为古巴的最高领导人，劳尔·卡斯特罗被认为是经济改革的总设计师和掌舵人。与菲德尔·卡斯特罗不同的是，他对推进经济改革的必要性的认识更为深刻，而菲德尔·卡斯特罗对古共六大确立的经济改革方案也是首肯的。毫无疑问，最高领导层对经济改革表现出来的前所未有的热情，是推进经济改革的必不可少的动力和有利条件。

　　——古巴人民希望改革的呼声在上升。1959年取胜的古巴革命彻底改变了古巴的发展进程。革命之前，古巴的贫困问题和收入分配不公非常严重。例如，全国的成人文盲率高达43%，占农户总数不足8%的地主拥有全国70%的农田，农村地区75%的房屋是用泥土构建的，90%的农村居民无法使用电和自来水。革命后，古巴政府在社会发展领域取得了骄人的成就。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和世界银行等国际机构也赞扬古巴在文教卫生领域取得的进步。

　　但是，古巴的社会进步与经济建设出现了长期不能消除的失衡。有人说，“在古巴，做一个心脏移植手术比得到一片阿司匹林容易，得到一个大学文凭比得到一支圆珠笔容易。”这两句话既反映了古巴社会发展领域的成就，但也表明了古巴短缺经济的严重性。有这样一个笑话：古巴有三大成就，也有三个欠缺。三大成就是捍卫国家主权，普及全民教育，提供免费医疗。三个欠缺是早饭、中饭和晚饭。当然，古巴人民生活尚无得到大幅度提高的原因是复杂的，既有美国对古巴实施的经济封锁，也有经济体制中的一些问题。古巴人民希望通过推动经济改革来纠正经济体制中的问题，尽快改善生活水平。这一良好的愿望无疑是经济改革的动力。

　　——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的小规模的经济改革积累了一些经验。苏联解体和东欧发生“剧变”后，古巴经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面对这一危机，古巴实施了一些经济改革。尽管这些改革的力度不大，深度有限，但至少可以说是一个难得的良好开端。这一改革的某些成败得失完全可以成为今后改革进程的参考和借鉴。

　　古巴的经济改革也面临着一些障碍和挑战，其中尤为引人瞩目的是如何进一步解放思想，如何进一步发挥非公有制经济成分的积极性，如何应对不利的外部环境。

　　思想是行动的先导，没有思想的大解放，就无法推进改革。毋庸置疑，任何一个国家的改革既不能急于求成，也不能“前怕狼后怕虎”。古共六大通过的经济改革计划之广度和深度在古巴是史无前例的。但是，古巴领导人对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的关系的认识、对非国有经济所有制的评价、对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定位以及对参与全球化进程的利弊的判断，都有或大或小的不足之处。因此，为了稳步而大胆地推进改革，古巴有必要进一步解放思想，在坚持社会主义大方向的前提下，早日走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之路。

　　诚然，社会主义国家必须坚持公有制，这是不容争辩的大方向。但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非公有制经济应该成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的经验表明，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化，非公有制经济的地位将进一步上升。虽然古共六大放宽了对非公有制经济的活动范围，但放宽的范围是有限的。根据中国的经验，古巴似乎应该加快发展个体经济和私营经济。尤其在非战略性部门，古巴更应该采取更多的鼓励非公有制经济成分发展的措施。

　　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功充分表明，外部环境的优劣对改革进程的影响是十分巨大的。良好的外部环境既可为大力发展经济外交创造条件，也可为吸引外资和开拓国际市场提供便利。1979年1月，邓小平访问美国。陪同他出访的一位资深国际问题专家曾问他，中国为何要开放，又为什么主要向美欧开放？邓小平回答说，跟着美国的那些国家都富强了。这一判断出自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之口，可见美国在中国改革开放战略中的地位是极为重要的。这同时也说明，邓小平看到了中美关系正常化对于中国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转变的重大影响。

　　迄今为止，联合国大会已连续19次通过决议，要求美国停止对古巴进行经济封锁，但美国依然我行我素。美国对古巴实施的经济封锁已长达半个多世纪，成为人类历史上一个大国对一个小国实施的持续时间最长的经济制裁。这一损人不利己的封锁使古巴经济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但美国企业也失去的大量商机。

　　奥巴马当政后，解除了对(古巴裔)美国公民前往古巴探亲及向古巴亲属汇款的限制，并允许美国电信企业进入古巴电信网络建设和卫星广电服务市场，授权美国电信网络供应商与古巴方面合作，构建连接美古两国的光纤及卫星通信设施，允许美国电信服务供应商与古巴方面签订漫游服务协定，允许美国卫星广播电视服务供应商向古巴境内的客户提供服务，允许部分个人电信器材不经审查即可向古巴捐赠等。但在本质上，美国与古巴的关系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善。

　　幸亏中国等国对古巴提供了力所能及的援助，使古巴经济能少受美国经济封锁的影响。然而，由于美国在可预见的将来难以终止其对古巴的封锁，古巴经济改革进程面临的外部条件将是严峻的。

　　任何一个国家的经济改革的都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动力和机遇以及障碍和挑战。我们期待着古巴扬长避短，积极应对各种挑战和障碍，使经济改革早日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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