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拥有多么伟大的圆号

　　刘雪枫

　　 2002年，我在柏林爱乐大厅聆听新任音乐总监西蒙·拉特尔的首场音乐会，在演奏马勒第五交响曲第三乐章时，拉特尔根据马勒原谱标示，将首席圆号请到独奏家的位置，那位圆号手年纪不大，却充满自信，不受任何干扰地将大段大段的独奏吹得光华灿烂，诗意盎然。我当时就想，如果中国的乐团以后再演奏马勒第五时，是否也有胆气这样“嗨”一把。

　　 转眼近十年过去，不仅中国的乐团没一个敢这样做，亚洲如日本和韩国的一流乐团也没有这样做的本钱，不惟如此，这几年轮番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登场的欧美资深名团，也大多在圆号上掉了链子，这使我不得不生出慨叹——难道学院派的圆号技法出了问题？还是伟大的号手从此只能望其项背？

　　 我们时代的伟大号手其实都已经告别了我们！且不说一生被传奇色彩笼罩的丹尼斯·布莱恩，他的早夭一直被看做是莫扎特的命运附体，只有他才能把莫扎特最浑然天成的四首圆号协奏曲以最质朴最原典最优雅最完美的状貌和神韵呈现出来，他恶作剧的乐观天性也酷似莫扎特。曾经听莫扎特母亲家乡圣吉尔根乐器博物馆的老馆长讲过有关布莱恩和号角的故事，他说四十多年前从广播里听布莱恩音乐会实况，在最后谢幕加演时，还没开始演奏台下已经笑成一片，接着就听布莱恩奏出一段非常优美的音乐，但台下始终笑个不停。为什么观众会笑，这个谜团困扰了他很长时间。几年后他在伦敦见到布莱恩，当面问他那一次在BBC的音乐会上为什么让台下发笑，布莱恩于是领他回家给他看了一样东西——一根两米长的橡胶水管一头插着号嘴，一头插个漏斗。布莱恩就是用这件乐器吹了一首圆号曲，而且音色完全对头。

　　 布莱恩没有赶上立体声录音就因车祸身亡，在他身后，虽然也有数位称得上大家的圆号手驰骋乐坛，但再也没有人达到他那种如天使般高洁澄净的境界。彼得·达姆、阿兰·西维尔、巴里·图克威尔、赫尔曼·鲍曼、拉多凡·弗拉特科维奇等俱为一代伟大号手，他们所呈现的莫扎特、勃拉姆斯和理查·施特劳斯各具姿态，俱臻化境。只是他们大多似乎昙花一现，黄金年华越发短暂。圆号曲目本就有限，录音也并不丰富，能够保持“常青树”状态的是先后在EMI和DECCA都留下录音的澳大利亚圆号家图克维尔。

　　 我已经有了图克维尔两个版本（EMI和DECCA）的莫扎特四首圆号协奏曲，而他演奏的理查·施特劳斯两首圆号协奏曲却是遍寻不得，我喜欢这两首圆号协奏曲胜过喜欢莫扎特的四首，收藏的版本也要多一些。不过在我的意识里，圆号的价值仅在于此，图克维尔的价值也只能止于此了，当然他与帕尔曼和阿什肯纳吉于1968年10月合作的勃拉姆斯圆号、小提琴和钢琴三重奏我是通过别的途径收藏，并早已被我奉为拥有梦幻阵容的经典。

　　 我从未注意到今年是图克维尔的八十岁诞辰年，在我的印象里他应该年龄更大一些，我其实把他视为更老一辈的大师了。图克维尔的老东家DECCA唱片公司在他七十五岁那一年曾经为他祝寿，出版了一个全面反映他的演奏艺术成就的“双张”（专辑DECCA 475 7463 DF2），曲目十分诱人，对于已经拥有他演奏的莫扎特和勃拉姆斯的爱乐者更是如此。对我来说，除了他与彼得·马格合作的莫扎特降E大调第四协奏曲是重复的以外，整套专辑的其他曲目都是新鲜的，特别是还有弗朗茨·丹吉的降E大调奏鸣曲、圣-桑的圆号与钢琴浪漫曲以及阿伦·霍迪诺特的协奏曲等系第一次以CD形式出版，为这套专辑增加了必要的分量。

　　 我的欣喜在于一下子得到了理查·施特劳斯的两首协奏曲，还饶上理查的父亲弗朗茨·施特劳斯的C小调圆号协奏曲。这三首协奏曲的指挥是当时正任伦敦交响乐团首席指挥的匈牙利天才斯特凡·克尔特斯，他的极度浪漫绚丽的乐队色彩使这三首后浪漫主义时期的协奏曲波涛汹涌，更具可听性，同时录音效果又好得惊人。

　　 对于陌生的约翰·克内西托尔的D大调协奏曲、弗朗茨·丹吉的降E大调奏鸣曲以及霍迪诺特的协奏曲而言，路易吉·凯鲁比尼的圆号与弦乐队练习曲和米歇尔·海顿的C大调协奏曲毕竟还有录音版本可循。我只在这里才第一次听到的是贝多芬的F大调奏鸣曲和圣-桑的浪漫曲。在这些风格形态各异而令人眼花缭乱的曲目中，我们可以全面领略图克维尔扎实的技术功底、悠扬圆润的音色、饱满而平稳的气息，在英年早逝的丹尼斯·布莱恩之后，图克维尔在个人修为及曲目涵盖方面当为世间第一，可惜这种富于高贵涵养及内在气质的声音只能在录音里听到了，这大概也是这套诞辰纪念专辑被编辑出版的一个意义所在吧。

　　 当圆号越来越成为一场本来期望值很高的音乐会的梦魇时，我不由再次发出慨叹——我们曾经拥有多么伟大的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