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内瑞拉石油资源的政治风险

　　张抗

　　委内瑞拉是世界最早发现和开采石油的国家之一。根据2011年7月发布的《欧佩克年度公报》，委内瑞拉石油储量为2965亿桶（约合406.2亿吨），已超过沙特2645亿桶的储量。当然该报告也指出委内瑞拉“储量大多位于奥里诺科河地带，属于黏度大、含硫量高的重油和超重油、开采难度大。”

　　欧佩克国家的经济发展对石油都有相当程度的依赖性，这点在委内瑞拉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在查韦斯上台的1998年，石油出口额占委内瑞拉当年出口总额的69.9%，2009年这一比例高达94.1%。

　　这暴露出委内瑞拉经济结构已严重扭曲，并影响到其经济发展的可持续性。更加值得注意的是，查韦斯上台后实行的“新国有化”石油政策和“胡萝卜加大棒”式的石油外交，让委内瑞拉石油蕴含着巨大的政治风险。

　　不断收紧的“新国有化”政策

　　1998年查韦斯上台执政，结束了委内瑞拉长达40余年的两党轮流执政的历史，却又引发了新一轮的动荡。

　　查韦斯新政首先在石油政策上动刀子，其特点之一是违背市场经济规律，把石油公司的收入拿来大搞社会福利和主观设定的“均衡发展”。这一政策虽然受到底层民众的欢迎，却遭到石油公司和军队的反对。新一轮的油价上涨并未给委内瑞拉带来经济复兴，社会对立反而日趋严重，最终引发2002年4月的兵变和12月的全国大罢工，石油生产直到2003年中期也未能完全恢复，全国经济再次陷入低谷。

　　2005年，查韦斯政府站稳脚跟不久，油价开始高企，经济形势有所好转，查韦斯便加快实施“新国有化”政策，其宣称高油价使外国公司的利润已远远超过最初的合同预期，资源国有权获得“更为公平”的利润分成。新法令废除了原先签订的合同，要求全部改为与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PDVSA）的合资经营，委方占股不低于51%（后改为60%）。在高压之下，几乎所有的外国公司都被迫就范。

　　“新国有化”政策实施后，PDVSA在接管的25个油田（区块）带中，有20个所占份额为60%，最高的为80%。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CNPC）经营良好并对委石油生产作出超额贡献的两个油田，不但没有享受到“优惠”，PDVSA接管后所占股份反而达到75%，甚至还要缴纳3.33%的附加税和税前利润1%的社会发展提成。

　　2006年5月，委内瑞拉政府增设对国内外所有石油（包括重油）公司的新税种——石油开采税，使其与矿区使用费合计的税率由33.3%增至50%。2008年4月，委国会通过了《石油高价特殊贡献法》，批准委内瑞拉政府对在该国运营的石油公司征收暴利税，该法规定当布伦特油价超过70美元/桶时，委境内的所有石油公司需要缴纳超出部分的50%，当油价超过100美元/桶时，税率会再增加10个百分点。

　　2011年初，委政府宣布下调石油暴利税起征点，上调税率，油价在每桶40美元和70美元之间时，暴利税税率为20%；70美元和90美元之间，税率为80%；90美元和100美元之间，税率为90%；超过100美元，税率为95%。

　　查韦斯政府对外资越来越苛刻的约束条件，使得外国公司的投资积极性大为受挫，甚至导致资本大量外逃。这一现象随委内瑞拉“新国有化”政策力度不断加大和时间效应累积而有持续发展之势。以世界银行统计的跨国直接投资（FDI）计算，在查韦斯执政之初的1999年，外资流入量为29亿美元，流出量9亿美元，净流入20亿美元。但到2007年，外资流入量仅为6亿美元，流出量却达22亿美元，净流出16亿美元。资金投入的减少如釜底抽薪，从根本上制约了委内瑞拉石油和经济的发展。近年来委内瑞拉通胀率一直维持在30%左右，居高不下，股市暴跌，本币超大幅度贬值。

　　PDVSA：查韦斯的“提款机”

　　外国评论不无调侃地说，委内瑞拉石油的关键词只有两个：查韦斯和PDVSA，而查韦斯又被认为是PDVSA实际上的首席执行官。因此，查韦斯个人在很大程度上主宰着当前委内瑞拉的石油政策。

　　成立于1975年的PDVSA在初期较宽松的条件下迅速发展，成为名列世界前茅的大石油公司。该公司不但垄断了委内瑞拉油气工业的上、中、下游的经营，而且还代行部分政府职能。在2000年美国《石油情报周刊》（PIW）的世界石油公司综合排名中，PDVSA排名第二，但在2009年下降到第四。

　　查韦斯执政后把原能源与石油部改称为人民力量部（MENPET），把原先被拆分为三个按商业原则互相竞争、独立经营的作业实体合而为一。在2003年的大罢工后，查韦斯政府重组国家石油公司从而成立“新PDVSA”，任命唯查韦斯之命是从的拉米雷兹为MENPET部长和新PDVSA董事会主席。

　　从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世界大石油公司发展的成功经验是收缩非专业领域，扩大在石油产业链，特别是优势环节上的地位。查韦斯却逆潮流而行，强令PDVSA接管了因其“新国有化”政策而被收归国有的若干非油气企业，实际上使PDVSA背上了沉重的包袱。PDVSA在查韦斯眼里犹如“提款机”，查韦斯需要大量的资金来为其政治目的服务，例如兑现对底层人民改善生活的许诺，实现宏伟的社会政治经济结构调整目标，以此来维护其拉美领袖的形象。

　　2008年PDVSA的总收入是2004年的两倍多，而同期“贡献给政府的收入”却涨了近3倍，致使该项费用占PDVSA总收入的份额由2004年的17.72%上升到2008年的33.61%。除此之外，PDVSA被迫进行非商业性的经营也是影响其盈利的一个重要原因。以国内汽油价格为例，委内瑞拉一直实行超低油价的政策，即使在2008年国际油价上蹿至140美元/桶时，委国内汽油也仅每升3美分（约合人民币0.2元）。显然，汽油价格“补贴”最终还是要PDVSA承担，仅此燃料补贴一项，PDVSA每年就得支出约80亿美元。

　　必须肯定，“新国有化”政策实施以来，在油价上涨的背景下，委内瑞拉经济有了相当程度的发展，底层人民的生活也有一定的改善。但PDVSA拿不出足够的钱来投入再生产，加上外资投入大幅减少，委内瑞拉整个石油工业无力进行持续、正常的生产活动，其直接反映是委内瑞拉竟然无力维持起码的钻井数量。

　　据统计，1999年后委内瑞拉地质勘探和探井工作量锐减至上世纪90年代平均值的1/5左右，2009年委内瑞拉完成的钻井数仅为开始大力实施“新国有化”政策的2005年的60.5%。

　　“胡萝卜加大棒”式的石油外交

　　查韦斯一直活跃于国际舞台。从2008年下半年爆发的金融危机以来，查韦斯被迫更多地为委内瑞拉油气工业，特别是重油带的开发向国外寻求资金和市场。

　　在大国外交中，俄罗斯是委内瑞拉重要的合作对象。2009年，查韦斯宣称在一次欧佩克会议期间曾与俄罗斯方面就其以“至少60亿美元直接投资”开发委内瑞拉重油带东南部区块达成一致意见。此后，PDVSA宣布与俄5家石油公司组成的财团签署重油带6个油田的开发合同，其中最重要的是胡宁6区块，该区块探明（地质）储量530亿桶，总投资240亿美元，近期目标产量为4万桶/日，预定2017年可达45万桶/日的产量峰值。

　　在南美，查韦斯曾雄心勃勃地试图建立以PDVSA为首的（南）美洲石油公司（Petroamerica），即形成以石油、天然气和电力为基础的南美各国能源大联盟。查韦斯曾设想以PDVSA和巴西国家石油公司（Petrobras）的合作为基础，以两国深水油气合作和在巴西东北部建大型重油炼厂为合作的第一步。但由于政治上的分歧和巴西在油气工业上的长足进展，巴委两国在结盟上趋于冷淡，加上其他南美国家热情亦不高，Petroamerica的前景堪忧。

　　石油“整合”尚未见分晓，查韦斯又发起建设纵贯南美的天然气管线，即从委北部经巴西到阿根廷，长约8000公里，需耗资200亿美元。且不说气源、销路等问题，即使仅从管线建设本身来说，也缺乏工程和经济可行性。委内瑞拉工程学院的评估早已否定了建设该天然气管线的设想。查韦斯可以说这是南美共识的开始，但这些缺乏经济可行性的典型的“政治项目”最终仍不免胎死腹中。

　　另一方面，在邻国哥伦比亚对国内反政府武装力量进行打击的紧要关头，委借口反对美国干涉而陈兵哥伦比亚边界并停止优惠贸易，减少油品供应。查韦斯对拉美各国内政的过分关切并不总是受欢迎。巴西前总统卢拉明确执行温和路线而与查韦斯拉开了距离。

　　此外，委内瑞拉似乎也很看重在欧佩克内“鹰派头羊”的地位，不但多次反对适当增产以应对过高的油价，而且标榜自己遵守限额。实际上，委内瑞拉在产量高时也难免像其他欧佩克国家一样超额生产和出口，只是近年产量下降，想超限额也不可能。委内瑞拉不仅与伊朗呼应，号召以欧元代替美元作为国际石油贸易的结算货币，甚至还提出创立新的结算货币——石油元。

　　中国如何防范风险

　　目前，委内瑞拉出口到中国的原油中，轻（中）质油明显减少，产于奥里诺科重油带的重（包括超重）质油所占比例日渐增加。2005~2008年间，委内瑞拉向中国出口的包括燃料油在内的原油量年增长率为56.95%。2010年，中委石油贸易量比2008年增长12.96%。

　　但值得注意的是，查韦斯政府对中国也作出过高而难以兑现的承诺。如2009年底委内瑞拉声称计划在2010年把对中国的石油出口提高到约3150万吨，但实际出口仅为1177万吨（已为历史最高纪录）。

　　2005年以来，委内瑞拉实施的“新国有化”政策对中委石油合作产生了两方面的影响：一方面中国公司同所有外资公司一样受到严重冲击；另一方面委方在外资投入大规模削减后迫切需要新的投资者和出口市场，而中国恰恰也有海外开发的需求，这种互补性促使双方合作取得较大进展。

　　中国抓住了历史机遇，坚持以友好态度全面发展中委经济和石油合作，首先加大了对潜力巨大同时也是委内瑞拉开发愿望最为强烈的重油带的勘探开发投入，其中最重要的是胡宁4区块项目的签约和启动。

　　2008~2009年，中委石油合作进入新阶段，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一是成立了中委联合融资基金，并由最初商定的60亿美元扩大至120亿美元，其中中国国家开发银行出资80亿美元；二是委内瑞拉承诺在2013年前将对中国的石油出口由30万桶/日提高到100万桶/日；三是两国开展全面经济合作。中委两国石油公司已就上游勘探开发、中游船运和下游炼化形成了一体化的合作局面。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目前查韦斯执政集团没有比较成熟的“接班人”，如果查韦斯由于某种原因，如病重不能继续执政或落选，那么委内瑞拉很可能会再经历一段混乱的局面。目前不但执政的统一社会主义党在去年9月选举中受重挫，查维斯本人的支持率也由2006年的70%降到如今的50%左右。根据国际货币组织（IMF）提供的多项参数，国内学者对世界110个主权国家进行了综合风险评估，委内瑞拉的综合风险指数在2009年排在第105位，其中政治、经济、政策和支付风险四项指数排序依次为第106、105、99和86位，明显低于世界平均水平。中国应充分认识到这些风险并早作准备。

　　无论从委内瑞拉方面的需求来看还是从以往的合作基础看，中方都应将重点放在继续加大对奥里诺科重油带的勘探开发力度上，保障已有协议的顺利实施。同时，中国应及早规划适于加工委重油的本国炼厂，已有的揭阳炼厂规模显然不够。更现实的途径是扶持、而不是限制民营炼厂(他们亦有能力加工奥里乳油)。

　　此外，委内瑞拉政策制定者已经注意到要改变“重油轻气、重上游轻中下游”的失衡格局，只是因资金限制而无力顾及。对此，中国公司应予以更多关注。

　　委内瑞拉经济结构调整要求更全面地发展委中经济关系。中国企业参与委铁路建设为双方在基础设施上的合作展开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此外，委内瑞拉亟须发展农业，中国也应相机与之开展合作。中国与许多发展中国家在其急需发展的基础产业和基础设施上的合作经验表明，这不仅是促进双方全面合作的重要切入点，也在相当程度上保障了中国的资源供应安全。

　　跨国公司员工的本地化是其在资源国发展的重要依托，中国石油公司可以考虑大量使用当地员工，因为这样一方面可降低成本，另一方面受到公司尊重并且改善了生活的当地员工和投资方结成利益共同体，也会降低企业的经营风险。

　　对于委内瑞拉可能出现的政局动荡的风险，中国应采取“立体”的、多形式的石油外交活动，不仅要大力加强政府、国家石油公司和执政党的外交，也要发挥“民间外交”的优良传统，关注与在野党、地方势力、其他公司和民间团体的关系，争取使中委友好关系实现“全天候”的可持续性。（作者系第一财经研究院特约研究员、中石化石油勘探开发研究院原总工程师。本文摘编自第一财经研究院2011年8月29日《战略观察》18期《委内瑞拉石油形势再评估与中国的应对》，联系信箱：zhanlue@yicai.com）制图/张逸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