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中国入世美方谈判代表之一米基·坎特

　　熊敏

　　今年是中国入世10周年，十年来，中国的进口、出口和国民生产总值分别增长4-5倍，市场经济体系进一步完善，国家综合国力进一步提高。入世改变了中国和世界。

　　当年中国入世有哪些秘闻？美国人又如何看待中国入世对世界和美国的意义？记者就此专访领导过中美入世谈判的美国前商务部长和贸易代表米基·坎特（Mickey Kantor）。坎特是因舌战朱镕基出名的美前贸易谈判代表巴尔舍夫斯基的老上司，曾向中国政府递交入世路线图，并数番参与中国入世谈判。

　　美国媒体评价他是世界最好的谈判家，他为美国扩大国际贸易达成了200多个协议。他完成北美自由贸易协定谈判，并促成国会通过该协议，成功打造当时世界最大的区域自由贸易区。

　　米基·坎特至今活跃于国际贸易界，他通过孖仕打（Mayor Brown LLP）律师事务所为国际客户解决贸易问题，包括代表部分曾在2009年美国对华轮胎特保案中被诉的中国企业。

　　坎特高度赞扬中国入世后的表现，同时预见随着中国晋升世界最大进口国，中国将遭遇更大开放市场压力。他同时指责美国政府和WTO在对华轮胎特保案上错判，并提醒国人这仅是个案，中美贸易的主流是好的。

　　“吴仪简直要把我打趴下了”

　　《21世纪》：10年前当你见证中国入世协定签署时最担心什么？

　　坎特：我当时祈求上天保佑，因为我担心中国不会执行这些协定。比如我担心中国国有企业会排斥条约，排斥竞争，中国领导层会有选择性地执行协定，知识产权保护可能无法落实，各种形式的盗版会继续猖獗。

　　事实证明中国的进步很大，虽然还不完美，但美国也没做到完美。反观中国这10年，出口增加了近5倍，这不仅是中国工人技术高超，也有赖于其他国家向中国敞开市场。中国需要出口，需要其他国家保持市场开放，要做到这样，中国必须以身作则。

　　中国现在是一个领导者了，中国早已不是所谓的追赶者。正因如此，中国更需要和其他领导国一起确保规则公正、合理和得到执行。

　　我想强调吴仪（中国前外经贸部部长）的功劳值得铭记。她是一名强大的谈判对手，她知道入世谈判不易，但她决心十足，很清楚入世对中国的重要性。我牢记着她在中国入世中的精彩表现，她的领导力对后来的结果十分重要。

　　《21世纪》：国内近年也有质疑声音认为中国入世谈判上妥协太多，你怎么看？

　　坎特：吴仪简直要把我打趴下了（玩笑）。中国团队真的做得很好了。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有一方在谈判中全赢，但吴仪女士和龙永图的团队取得了很多成绩。

　　《21世纪》：你在谈判中最难忘的时刻是什么？

　　坎特：那是我1995年去中国签订一个空间发射合同的时候。我下飞机后与吴仪吃了晚饭，一切正常。第二天开会，对协议进行最后的修订。会议开始后不久，吴仪突然宣布会议结束。我吃了一惊，非常不安。我后来估计，当时可能在中国政府中有部分人不喜欢让中国加入WTO，决定给吴仪一些压力，因此阻挠她跟我签订这个协议。没想到，又过了一天，她果断解决内部矛盾，跟我签订了协议。

　　一个国家政府内部“打架”是常有的事，我跟世界这么多国家的官员打过交道，她是少数能够用这么快的速度扭转乾坤的人。我至今记忆非常深刻。

　　《21世纪》：我了解到推动中美谈判的启动始于一封秘密的路线图，能否介绍当时的情况？

　　坎特：1995年我们向中方提交了一份7页长路线路，文件是用半角格式密密麻麻写成的。

　　巴尔舍夫斯基和我以及另外两名美国官员一起将它提交给中方。我们拿着路线图跟中方人员座谈长达数小时，但当时中方的反应是，这样谈不成，说是就算中方可以做出巨大让步，也谈不成。

　　后来中国以实际结果证明，她做的比当时路线图要求的还要多。

　　《21世纪》：你认为入世给中国带来哪些好处？

　　坎特：入世使中国受益很多，它使中国市场更健康，中国企业通过参与国际竞争变得强大，它增加中

　　国出口。坦率地说，它对中国外交也产生了重大影响，它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与世界联系的方式。

　　中国在入世过程中是一个绝对赢家。看看多少中国人过去十年脱贫，尽管这不全是WTO的功劳，但与入世不无关系。世界应该给中国领导人加分，入世让中国与世界其他国家从根本上联系起来了。尽管此前中国已经活跃于联合国、亚太经合组织等国际政治舞台，但加入WTO把中国和其他国家从最根本处联系了起来。

　　中国应该进一步开放市场，比如金融市场、农业市场、服务业市场，加大重要行业的改革。

　　外国将加大对中国开放市场的压力

　　《21世纪》：中国通过加入WTO全面融入世界经济，而且其在国际分工中的地位正在经历深刻调整，中国已经成为世界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目前中国是世界第二大市场，预计有望在2013年超过美国成为世界最大市场，这意味着中国与发达国家的贸易关系将发生变化。你怎么看待这一趋势？

　　坎特：首先这对中国是好事。意味着中国将进一步扩大中产阶级，进一步脱贫，这也表示中国西部开发深入。

　　但随着中国越来越成为世界进口大国，外国将加大对中国开放市场的压力，以及更多地要求获得所谓“国民待遇”。这会给中国领导层带来新挑战：如何让中国人民和企业主接受国内外企业享受同等待遇的现实，以及让国内市场开放走向深入。包括如何消除国内企业主对国际竞争的担忧。这些挑战将不可避免的到来。

　　《21世纪》：你相信中国政府会按照外国企业所要求的步伐放开市场？

　　坎特：他们从不会按照外国企业的要求走，外国企业总是要得更多。但中国迟早会放开市场。我相信以往和现在的中国领导层都明白中国孤立不起。领导层在快速地向放开市场的方向走。而且中国进口越多，要求中国放开市场的呼声就会越大。

　　《21世纪》：我们在谈中国逐渐成为世界最大市场后的情况，这个问题的另一面是，美国有没有准备好未来向中国进口更多商品？

　　坎特：当然。美国对中国的农业已经出口了很多。有的领域我们也需要加强，比如制造业。即便如此，美国也是中国的一个强大出口伙伴，我们的金融、娱乐、农业、服务业都是世界领先的。

　　《21世纪》：美国企业希望奥巴马加大对华出口推动，包括效仿德国总理默克尔的做法，亲自带企业团去中国。但这好像有悖美国核心价值观：自由市场和政府不干预。长此以往，美国会不会在中国市场不敌其他西方国家？

　　坎特：不干预不等于不宣传。美国政府的做法是大力气宣传美国企业。比如商务部、大使在中国宣传美国企业。这些行动不仅有利于中美经济关系，还有利于中美政治关系改善。我们两国存在一些政治问题，通过政企互动，有助于问题解决。我相信两国人民加强联系的话，这些问题将更容易解决。

　　WTO错判轮胎特保案

　　《21世纪》：9月30日是中美轮胎特保案判决实施两周年的日子，三周前，WTO进一步判定美国对轮胎特保案的判决有效，中国上诉失败。你有什么评论？

　　坎特：这个判决对中国企业不公平，是不折不扣的倒行逆施。它不仅对中国轮胎业不利，而且对美国经济不利。我认为它是违反了WTO规则的，不管日内瓦对这个案子如何判，我认为他们错了。美国的判决非常明确地违反了WTO规则。

　　我对轮胎特保案的发生表示遗憾。这个判决唯一的结果是让轮胎生产商把供应从中国转向印尼等周边国家，中国失去了就业机会，美国消费者付更多钱买轮胎。老百姓是最终受害人。

　　我是支持开放市场的，但我强调有规则的市场。有些人滥用“自由贸易”的旗号谋取私利，我不同意这么用。我们强调规则，每个玩家都尊重规则。

　　《21世纪》：正如你所说，在轮胎特保案上，没有遵守规则的是美国。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又如何能期待中国照章办事？

　　坎特：美国也犯错误。但是这种情况是少数。而且大多数时候美国是按规则办事的。我们不应该因为个别错判而丧失对健康世界贸易秩序的信心。各个国家领导层应该加大宣传合规则的国际贸易，以确保世界在正确的方向上前进。

　　你想象一下，如果哪天美国宣布所有从中国进口的产品必须有90%以上零件是美国制造，情况会怎样？但美国是一个尊重规则的国家，所以哪怕在我们经济困难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做。

　　《21世纪》：你如何回应中国企业主对国际贸易规则有欠公平的质疑呢？

　　坎特：抱怨的不仅是中国，美国企业主也抱怨规则不公平。美国企业也抱怨这些规则对美国企业不公平，但最终国际贸易加强了美国企业的竞争力。中国企业，不管公私，都应该尊重规则，对竞争保持开放的心态。在短期内，有人会因国际贸易而受损，但长期来看，我们都会在一个有规则的全球经济中受益。

　　我希望中国在尊重规则方面能越做越好。中国比起10年前这方面进步已经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