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列车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2-01-20 01:50 来源: 第一财经日报
陈晞
踏上印度之旅的西方年轻人,某种意义上是在找寻父辈已经逝去的美好记忆,即便现实中的印度存在着那么多不和谐与不美好
[ 在印度乘火车旅行,除了不时发生电光火石的动作片,其余时间则让人仿佛陷入台湾导演蔡明亮片中的长镜头 ]
眼前的这位印度妈妈有那么点与众不同,圆滚滚的面庞上,一双浓墨重彩的南亚大眼果敢而坚定。当火车上卖茶水的小贩打算以没零钱为由,多收我一个卢比(一角多人民币)时,印度妈妈板起脸,让小贩找到零钱后如数奉还。我说钱不多,算了。她甩过来一句地道英语: “不能惯他们这坏毛病。”她是英语系研究生毕业,印度某县县长的女儿,如果用中国的行政区量化,其父管着相当于中国三个县大的地方和人口。此次县长女儿带着一岁大的儿子外出,两名仆从如影随形。
得知其身份,立刻觉得这狭小昏暗的火车卧铺车厢蓬荜生辉。既然印度“官二代”都能对床板上打架的蟑螂视而不见、能对已经晚点的15个小时安之若素,我这个中国平头百姓自然不能表现得太娇气了,同时心中大为平衡,并深感庆幸——买到了火车头等舱。
同是文明古国、人口大国,对于喜马拉雅山脉另一侧的印度,中国人所知并不多。远的,知道唐玄奘曾西游向天竺取经;近的,以为印度软件业已经赶英超美,还知道宝莱坞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拿了奥斯卡奖。如果不是这次在印度的火车旅行,几天前还在焦特布尔的皇宫酒店享清福的我,根本接触不到那个真实的印度。
动作文艺片
这趟从首都德里前往恒河边最大城市瓦拉纳西的“特快”(起码票上是这么写的)列车,就那么静静地候在广阔的南亚次大陆平原上,已经三个小时,一动不动。
车上断水断粮,我窝在铺位上,减缓呼吸,保存体力。没有列车员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大概什么时候抵达。
突然,同车厢的韩国花甲背包客大爷一个箭步跃入车厢,眉飞色舞,手中似乎拿了些饼干,秘不示人,急忙返回铺位和老伴儿分享。饥不择食的旅客终于发现距火车百米远的地方,竟然开着一家小卖部。
我揣上钱,不慌不忙晃到小卖部跟前,印度兄弟涌在那里,手里举着钞票,呼号着所要的商品。早已在德里车站领教过此情此景的我,舒活了一下筋骨,准备杀将进去,因为这是买到东西的唯一方式。毫无预兆地,我眼前的列位一个都不见了,他们丢下东西,开始向火车奔跑。开车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还打开随身包,掏出相机,调到摄像模式,准备记录下这众人齐奔,尘土漫天的场面。事实证明这一举动险些酿成惨剧,只见火车开始提速,然后只有一句北京话能形容我的反应:撒丫子追啊!就在我飞身上车,手拉车门抓手,身体仍悬在车外之际,又有三个印度兄弟“噌、噌、噌”从我身后飞身上来,猿臂轻舒,直奔抓手。仍然开启的相机忠实记录下这狼狈的一切。未及在车厢内站稳,火车绝尘而去。
在印度乘火车旅行,除了不时发生如上电光火石的动作片,其余时间则让人仿佛陷入台湾导演蔡明亮片中的长镜头,“等待”成为该部文艺片的核心母题。在站台上等待,没有人说得清火车什么时候会来;当你终于上车,没有人说得清什么时候会走;开车后,旅程中无边无涯的停车让你怀疑永远走不到终点。
我的两次夜火车之旅,每次都晚点15个小时以上,印度车站给出的官方理由是“近日大雾”。不过我还听说,同车的一对中国夫妇前来度蜜月,住进五星级宾馆却没有网络,宾馆给出的理由和火车站如出一辙。
等待中,各国背包客会聚在一起,这样,即便每个人只能听懂那含混不清的印度英语广播的一部分,拼凑起来,总能知道火车刚刚被推迟到几点,抑或被一时兴起的司机,从预告的8站台停到10站台。
一位来自香港的背包客终于在瓦拉纳西火车站的游客中心崩溃了。他大骂管理员,混杂着粤语和英语。我听不真切,似乎是说为什么买了车票却上不了车。他一身“北脸”牌冲锋衣裤、足蹬高帮登山鞋、崭新的防水罩裹住背包,却深陷在不时停电、突然会变得漆黑异常的印度火车站。我理解他,我去过香港,而且印度之行前曾前往日本,在这些设计得精巧细密的地方,列车与列车间隔通常以分钟计,出发和到达时间的误差以秒计。但我又不能理解他,这身昂贵的行头说明他并不属于这里。
西方人的印度情结
即便印度的火车服务对游客如此不友好,车厢里却能邂逅天南海北的背包客,而且以发达国家的年轻人居多。
洗褪了色的T恤、牛仔裤和一双人字拖,成为这些青年的制式装备。他们往往不会抱怨列车的严重晚点,或是卫生状况十分可疑的列车餐点。他们旅行的时间往往很长,动辄以月为单位,不少人会横穿整个印度大陆。
除了从父辈那里继承的对昔日殖民地的美好幻想,二战后,无论是“垮掉的一代”,还是嬉皮士文化,都曾从印度的宗教和文化中汲取过不少养料。圣雄甘地领导印度走向独立人尽皆知,但实际上,具有反物质主义哲学意味的甘地主义同样深远。甘地曾在一封给尼赫鲁的信中写道:“(人们应该生活在乡村,居住在棚屋)生活在城镇和宫殿里的人们无法和睦相处,他们的生活将暗无天日,只有暴力和谎言。”
甘地这种对现代主义深深的蔑视,曾有力地还击了殖民者对印度的侮辱,鼓舞了民众的自尊,为印度独立时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打下了坚实的群众基础。但同时,这种想法在1947年印度独立后,极大打击了印度对物质生产的热情。虽然印度的新兴一代已经过上西方国家水准的物质生活,但印度的基础设施建设,对我这样的旅行者而言,尤其是铁路公路建设之薄弱,甘地主义的力量绝对可窥一斑。
这种反物质主义、反现代主义的思想,无意中契合了战后西方国家青年所面临的困境:技术高度发达、物质极大丰富,生活内容却日益贫乏,无所事事。在美国,越战的爆发更成为引发反主流文化的导火索。一些自称嬉皮的年轻人欣赏“无为而治”,认为只有简朴社会、简单生活,才能保证公民个人的尊严和自由。因此,他们从生活做起,反抗主流的、精英的、技术的、物质的社会。远东充满神秘主义、提倡清修与释放灵性的宗教行为,成为嬉皮士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反物质的甘地主义更是对了嬉皮的路数。
今天的西方人仍喜欢用“纯真、激动、伟大”来形容反主流文化盛行的上世纪60年代,正如今日中国人集体追忆上世纪80年代中国的简单和美好。这些踏上印度之旅的西方年轻人,某种意义上,是在找寻父辈已经逝去的美好记忆,即便现实中的印度存在着那么多不和谐与不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