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眼睛”与“整脸子”

作者: ■张文瑞

　　

“没眼睛”与“整脸子”都是梨园行话。“没眼睛”不是说真没眼睛，也不是指瞎子，说的是演员眼睛小。眼睛是心灵之窗，台上塑造人物，眼睛尤其要紧。而眼睛一小，抒发满腔情怀就等于被堵了一条通道。梨园中人稍事夸张，把眼睛小就称作“没眼睛”了。当然，如果眼大无神，空洞乏味，只会干瞪眼的“大眼睛”也近乎是“没眼睛”。

　　吃戏饭的人，嗓子不好可以每日站在坛根儿底下喊，一多半儿都能有所改观。眼睛就不行，没听说谁在坛根儿练“瞪眼”，练也没用，一撤劲，眼睛又“合”好如初了。再说台上也不允许您老瞪着眼睛，谁也没招惹您，老瞪着别人总不像话。过去的老伶工，还专门在眼睛上找俏头，眼睛可以全黑或全白，也可以把瞳仁儿变成一个小黑点儿，就跟夜里的猫眼睛一般。每演至此，台下惊呼其神，往往炸窝。而眼睛小的人，就算您有这功夫，台下却无从体会。不管您是满目瞳仁，还是满目全白，观众看见的都是一条细缝儿。所以眼睛小的人天生就吃着亏。现在医学高明了，可以做手术把眼睛放大，其实就是把上眼皮再加上一层，显着眼部稍微开阔些而已，“没眼睛”还是“没眼睛”。

　　“没眼睛”与近视眼不一样，伶界近视眼的不乏其人，像富社出身的武生茹富兰，小生叶盛兰都是高度近视。虽然他们三尺之外即分不清来者男女，可做起戏来，照样目光如炬，炯炯传神。演戏时的台步、开打分毫不差，这缘于他们的功夫吃得极透，自己的步伐就是尺子。老伶工钱金福，下雪天练把子，有人在旁边观察，一个动作来了三遍，三次的脚印全摞在一起，可见他功夫之深。

　　“没眼睛”固然是短处，可绝不至于剥夺演员的艺术生命，因为人还有一张脸。眼睛上的戏，面部表情尽可多有弥补。伶界大王谭鑫培眼睛就小，可他脸上戏多，表情丰富之极。尽管老生的嘴都让髯口挡上了，可还有两颊、眉宇、鼻子、表情等，在这些上下工夫，照样儿可以精彩绝伦。这样一说，吃戏饭的，脸就显得越发要紧了。

　　脸谁都有，可有些人跟没有一样，因为他一辈子表情都不变。梨园行把这类“脸”叫“整脸子”或“死脸子”。

　　人的脸，是心态、情绪、气宇的展示平台，即常言所说的表情。常人说“喜怒不形于色”，全然是就人的面部表情而言的。人的表情复杂之极，能用字眼儿描述的就有很多：喜、怒、哀、乐、悲、戚、惊、骇、悸、惧、恐、愁等等，还有上述二合一者，比如悲喜交加，惊恐万分。

　　可“整脸子”就麻烦了，任别人跟他说什么话，夸他也好骂他也好，他都一个样儿。有人玩笑说，丧父不见其悲，瞧见墩儿饽饽（旗人管饺子叫饽饽）不见其喜。演戏，就是要通过演员身上的全部零件塑造人物、叙述剧情，其中就包括演员把自己的面部表情变成剧中人的神态。如果演员的脸部表情不能动，老一个样儿，那无论如何是演不了戏的。所以京剧一行有十种艺病，“面目板”是其中之一。“面目板”就是“整脸子”。

　　而“整脸子”又往往以呆滞肃穆者居多，很少见成天喜形于色的“整脸子”（那也够吓人的）。却不知“整脸子”一族是否前世就受过委屈，他们都以呆、苦、木、怒面世，总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仔细想来，“整脸子”是先天体质所致，万不可说是病态，不过只是不能吃戏饭而已。

　　与“整脸子”相对立的是面部肌肉过于发达，鼻子眼儿时刻不停地乱动，这类人也不适合演戏。脸上表情符合不符合台上人物还在另说，如此不识闲地挤眉弄眼，观众看着就受不了，听完一场戏，心脏病能犯喽。其实面部表情过于活分的，一般都是演员故意为之，或是对人物理解不周，或处理不当，再不然就是“洒狗血”，不惜把鼻子眼儿累死，也得要个好儿下来。如果哪位先天面部神经抽搐，早就去医院看病了，怎么也不会上台演戏。

　　如此说来，“没眼睛”还有得弥补。就怕既“没眼睛”又“整脸子”，那别说演戏，就是寻常人，也够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