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有色之痛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2-04-17 04:25 来源: 21世纪经济报道钟良;况娟;陈静
3月底的大湖仍旧细雨霏霏,黑臭的湖水正被抽出,泛黑的底泥裸露出水面。
大湖地处湖南株洲市清水塘,是霞湾港重金属污染底泥治理工程地之一。抽出的湖水被运往两个池中,即大湖治理工程预处理池、霞湾港治理工程应急池,进行“去毒”处理。
在这个处理池和应急池中,包括两座机械混合池,两座穿孔旋流反应池以及一座平流沉淀池。大湖里富含重金属的污水在这里经过处理后出水经潜污泵输送到清水塘工业废水处理利用厂进一步处理,达标后才能排放。
4月5日,湖水抽干。
大湖的“洗涤”只是清水塘重金属污染治理的一部分。
株洲市石峰区的清水塘工业区,位于长株潭三市接合部,坐落在湘江边,面积约16平方公里。这个听起来让人觉得山清水秀的名字,如今作为株洲市污染最为严重的地区,一度成为重金属污染的代名词。
在国务院批准的《湘江流域重金属污染治理实施方案》中,清水塘工业区列入《国家湘江流域重金属污染治理专项规划》的重点项目就有17个,在国务院划定的湘江治污近600亿元的总盘子中,清水塘的总投资就达到134亿元。
3月26日至4月6日,本报记者就湘江重金属污染治理走访湘江流域。而清水塘因其污染以及治理的典型性,也成为相关专家调研的重点以及政府重拳出击的重点。
“清水塘重金属治理可以视为湘江重金属污染治理的标本案例之一,但清水塘治理现状也折射出湘江流域重金属污染治理的些许尴尬。”了解情况的环保专家如此表示。
本报记者在采访中也发现,湘江流域重金属污染治理正陷入越治理越严峻的现状,而其原因主要有四:污染欠账让治理积重难返;资金缺口巨大;技术尚未成熟;涉及地域太广,政府、企业和居民等各利益主体纠葛不清。
尽管负“重”前行,但清水塘还是给出了自己的发展规划——清水塘工业区计划到2015年基本完成工业区传统产业的转型升级,实现工业总产值500亿元以上,基本完成区域重金属污染综合整治,建设生态宜居的工业新城。
事实上,“基本”这个词的背后,也显示出了政府“底气不足”。
“政府决心‘把湘江打造成东方的莱茵河’,但说实话,对湘江重金属污染治理,很多人‘心里没底’。”4月1日,湖南省一位了解情况的官员向本报记者举例,“单是一条霞湾港,就需要清除掉含重金属的污染底泥约50080立方米。而湘江主流水域水是流动的,不可能采取截流等治污方法。如何清除江底富含重金属的底泥?除却巨量的资金,单是技术层面,目前就无法做到。”
然而,污染账本并不仅是底泥的修复资金。本报获得的尚未公布的《打造千亿新产业 培育核心增长极——湖南有色金属循环经济发展调研报告(征求意见稿)》显示,清水塘工业区建国以来累计上缴国家利税480多亿元,如今如要完成清水塘工业区整体绿色搬迁,就需资金483亿元,还不包括对土壤、水体的重金属等污染的治理成本。
“鼠猫游戏”仍在上演
关闭236家中小企业,为2家大型造纸企业留足市场空间。可恨,他们竟然还偷排。
“哎呀,这可能又是哪个无良企业乘着下雨天在偷排。”3月30日上午11点左右,在霞湾污水处理厂、清水塘工业废水处理厂总排口,一看到一股浓黑并带着臭味的废水正从这里流向已经泛黄的霞湾港中,随同本报记者在霞湾港采访的《长株潭报》记者邹晨璐习惯性地拿起电话,向株洲市环境监察支队打了报警电话。
虽然株洲市环境监察人员第一时间赴现场监察,但未能立即得出准确的事发原因。
而就在半小时之后,在上述总排口附近已泛黄的霞湾港上下游却逐渐变成了乌黑色。
“应该是上游企业堆放的煤被雨水冲到河中,并且下雨天河底的污泥被冲上来所致。”株洲市环境监察人员对本报记者如是解释。
而就在排污口百米之遥,本报记者在株洲市宏基锌业有限公司厂区看到,厂房内车辆穿行,烟囱也冒着白烟。
按照政府规划,清水塘工业区重金属污染治理的首批项目已经完成,39家中小污染企业需要在2011年12月31日前全部关停。
而株洲市宏基锌业有限公司之前由于重金属污染物不能稳定达标排放或不符合产业布局规划,就是清水塘39家要关停的企业之一。
“没有证据表明这股污水就是宏基锌业有限公司所偷排,因为这里暗管众多。”据熟悉情况的人士介绍,由于清水塘附近霞湾港两侧的暗管众多,对企业偷排行为的监管难度很大。
虽然清水塘工业区是国务院批准的《湘江流域重金属污染治理实施方案》中明确的七大重点区域之一,并且在广西河池发生镉污染事故之后,株洲市环境监察人员加大了清水塘工业区的巡查力度,但依旧难以杜绝重金属污染对湘江的持续侵蚀。
一方面是政府重拳出击,但另一方面,企业环保违规仍在进行。
作为上市公司,湘潭电化(002125),在2011年工信部公告需要工业行业淘汰落后产能企业名单中,该公司三种规格共计10万吨产能锰铁高炉名列其中。
2012年3月18日晚,又有环保志愿者发现隶属中国五矿湖南有色的湖南有色湘乡氟化学有限公司违法排污,后被湘潭市环保局责令停产整治并罚款20万元。
事后,据当地媒体在该厂调查后报道,在其厂区内,废渣堆就达几十米高的石膏山,自1960年至今已堆有52年,产生的废水排入涟水河。
在偷排被查后,湘乡氟化学有限公司党委副书记田根兴公开表示,以前采取的是湿法生产工艺,所以产生了大量废渣。他称,湿石膏是没有危害的工业副产品,成分主要是硫酸钙。田根兴说,石膏山每年都要开采25万-30万吨对外销售,卖给水泥厂作为混凝剂。至今还剩有三四百万吨石膏,要十多年才能处理完成。
但是环保部门开出的罚款对追逐利润最大化的企业而言,成本太低,因而偷排行为屡禁不止。
2011年6月30日,清水塘重金属工业污水处理厂正式投入运行,日处理工业废水达3万立方米,这被当地官方和媒体解读为“意味着废水直排湘江的历史宣告结束”。
当本报记者在湖南采访时,被寄予厚望的“株洲清水塘循环经济工业园工业污水处理厂”作为湘江重金属污染治理一大成果被时时提起。它真能成为一段历史的终结?
虽然该处理厂已经正式启用,但仍旧不能阻止清水塘的工业废水直接排放湘江的现象的发生。
环保志愿者湘潭矛戈向本报记者介绍,去年12月8日晚,其带领环保志愿者来到株洲霞湾进行两小时一次的取样监测,发现株洲市霞湾污水处理厂违规向霞湾港超标偷排,大量污水流入湘江。
在志愿者向株洲市环境监察支队执法人员举报后,经过官方检测证实,霞湾污水处理厂违规将3号、4号氧化沟停止曝气,实施静沉。约从晚上9时、10时开始,3号、4号氧化沟的污水由提升泵房经1号、2号氧化沟,经过二次沉淀池后向外排放,墨水一样的大量污水经霞湾港流入湘江。
后在湖南省环保厅、株洲市环保局和湘潭市环保局联合介入调查认定后,株洲市环保执法人员于去年12月27日对霞湾污水处理厂下达了预处罚94万元的通知书。
“企业无德让我感受非常深。2006年,在对洞庭湖污染治理过程中,在该区域只留下2家国有股份制的大型造纸企业,关闭了236家中小型造纸企业,应该说为这2家大型造纸企业留足了市场空间。但是可恨的是,我们后来在暗访时,竟然还是发现留下的企业存在偷排行为。” 曾为郴州市临武县副县长、现是湖南省人大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的刘帅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出自己的愤慨。
涉污企业搬迁博弈中
央企的集团公司在北京,如果它不同意,搬迁计划实施就有问题。
重金属污染的主体是工业企业。基于此,对湘江重金属污染治理的重点目标也是工业企业。
以清水塘为例,在对工业企业污染综合治理方面,将禁止株洲清水塘工业区新建、扩建化工、有色、钢铁、水泥等重污染企业,淘汰和退出现有工业园区落后企业。技术改造项目必须以新带老,削减排污总量,实现增产减污。
据本报记者采访了解到,对相关的工业企业综合治理手段主要是搬迁和关停。
近年株洲关停淘汰了80余家污染中小企业;同时引导支持大企业外迁。目前,华银株洲电厂整体外迁项目已经立项,旗滨玻璃外迁选址工作正在进行。
但对工业企业进行搬迁和关停,并不容易。
在清水塘,株冶集团是国家最大的铅锌生产基地,中盐株化是湖南省最大的基本化学原料生产基地,柳化智成是湖南省大型氮肥及相关产品生产厂家,旗滨玻璃集团是湖南省最大的玻璃生产厂家,中成化工是全球最大的保险粉生产基地。这些骨干企业大都是中央、湖南省直属的大型企业,同时围绕这些大型企业,发展了一批下游资源加工与产业配套的中小企业。
“株洲清水塘的搬迁,应该说是湘江流域治理,特别是重金属治理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全国人大代表、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李江在3月12日向媒体表示,目前,湘江流域的治理已经引起了国家层面的高度关注。而清水塘的搬迁,是湘江治理的重点,同时也是难点。
难在何处?株洲本地人对此有着难以抹去的痛:“因为这里的大企业都是央属或省属企业,利税大多缴到上级了,为株洲本地经济贡献甚少。与此同时,由于这些企业属于上级部门管辖,株洲本地政府对于污染治理的措施,往往难以奏效。”
“因为清水塘是老工业基地,搬迁任务很重,需要的资金比较多。同时,需要搬迁的企业中有一些是央企。那么地方确定搬迁,央企的集团公司在北京,如果它不同意,我们的搬迁计划实施就有问题。”李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坦言。
就在今年全国两会期间,湖南代表团今年首次以全团名义向全国人大提交《关于支持湖南省株洲市清水塘老工业区实施产业升级企业整体绿色外迁的建议》中就提到,拟对清水塘地区3家大型央企中国五矿株冶集团、中盐株化、华银株电和智成化工、旗滨玻璃实施外迁升级改造。
但搬迁所涉及的产业调整、土地资金、员工安置等问题和利益博弈,显然不小。
“中盐株化要实现整体产业转移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毕竟涉及到两三万职工的生存问题。”中盐株化集团环境保护部部长李景胜对此表示,目前株化的产业转移也已有了初步方案。“十二五”期间,将按照改造一批新设备、淘汰一批旧设备、转移一批项目的方案来实施。
本报记者就上述问题采访株冶集团相关负责人,截至发稿时,没有得到回复。而据记者了解,目前,华银株洲电厂整体外迁项目已经立项,旗滨玻璃也在进行外迁选址。
事实上,作为株冶集团的下游企业,地方政府在治理时也多受掣肘。
按照规划,清水塘工业区重金属污染治理的首批项目已完成,39家中小污染企业需要全部关停。官方估算,这39家中小企业被关停淘汰搬迁后,株洲市每年可削减废水中总铅337.9公斤、总砷706.5公斤、总镉166.8公斤,削减废气中铅尘41.12吨、镉尘5.81吨、砷尘4.44吨。
但是关停企业,也因涉及相关企业的职工安置、经济补偿等,“短时间内也难以一步到位。清水塘的搬迁将一步一步走,尚未关停的企业,环保部门将确保其不超标排放。”株洲市环保局相关负责人表示。
污染账本之“重”
尽管“先污染再治理”发展模式备受诟病,但量化的代价结果还是令人吃惊。
“湘江重金属污染治理拖不得。因为越往后,需要付出的成本越高。在调研中发现,在湘江一个支流,需要关停、搬迁的一批企业,2005年只需要3亿元,如今成本已经上升到30亿元。”刘帅对本报记者表示。
尽管“先污染再治理”发展模式备受诟病,但量化的代价结果还是令人吃惊。
根据湖南官方信息,2008年至2010年,湖南实施了三年湘江计划,共投入174亿元治理污染;接下来到2015年,湘江流域按照国家部署,还要完成927个重金属污染治理项目,总投资达到595亿元。
如此巨大的治理成本,使污染治理主体即地方政府不堪重负。
湖南省环保厅副厅长潘碧灵在今年“两会”期间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就指出,在这595亿元中,中央投入比例太低,地方配套比例太高,地方不堪重负。
“中央负担30%,地方负担70%,算一下,595亿元的投入我们负责70%,就是400多亿,我们希望这个比例不是三七开,应该是倒过来。”潘碧灵说。
鉴于湘江流域重金属污染治理任务艰巨,地方财政压力大,潘碧灵还建议,在中央支持和地方配套之外,以湘江流域重金属污染治理为主题,申请发行专项债券。
事实上,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国务院批准的《湘江流域重金属污染治理实施方案》中595亿元计划总投入不能涵盖湘江流域重金属污染治理的全部投入。
以清水塘为例,列入国务院批准的《湘江流域重金属污染治理实施方案》首批项目中,清水塘工业区只有17个。但按照2011年公开的《株洲清水塘工业区重金属污染综合治理总体实施方案》,到2014年底,该工业区治污就总共涉及45个项目,官方宣布就需要投资近500亿元。
底泥顽疾
流动性强的湘江干流,底泥重金属污染目前技术无法达到。
除了治理成本,水域重金属污染治理还存在技术难题。
“现状很严重,霞湾港一带受重金属污染的底泥平均是2m深,最深的有4m左右。但是对于重金属底泥污染的治理,却是近几年才开始关注,国外国内都没有经验借鉴。” 从事湘江底泥治理和生态修复研究工作的湖南大学环境院教授杨朝辉表示。
作为环境修复技术专家,杨朝辉更担心底泥重金属污染治理难题。
在2006年,株洲霞湾港在清淤过程中由于水利施工不当,导致含镉严重超标的底泥和污水排入湘江,使得湘江株洲霞湾港至长沙江段水质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
“湘江干支流长期受重金属污染物排放累积影响,3154km河道底泥均不同程度超标。按污染程度,从大到小依次为镉、汞、砷、铅、铬,其中镉最高超标422倍。”《湖南省湘江流域生态环境综合治理规划》显示的数据,湘江流域河道底泥重金属污染累积性问题多、潜在性危机重。而株洲则被监测为湘江干流重金属污染程度最重的城市。
为此,株洲市政府和株洲市环保局专门出台了《株洲市霞湾港(排污渠)重金属污染治理工程》。
据株洲市环保局介绍,该项目由株洲循环经济投资发展有限责任公司负责,预计投资2亿元,将从2011年11月到2012年4月,清除掉霞湾港含重金属的污染底泥约50080立方米,并建设底泥稳定固化处理场一座,而对于处理后的底泥,工程方将会进行安全填埋处置。疏浚后,霞湾港河床的基底将恢复,堤岸也会进行绿化等生态修复。
据株洲市环保局有关人士介绍,水抽干后再把淤泥挖出来,用水泥、固化剂对污泥进行处理,最后安全填埋。整个工程将治理污水401204.63立方米,治理大湖重金属污染底泥共计74332.38立方米,整个工程预计投资10260.18万元,从2011年11月至2012年5月,经过6个月建设周期,将最终把这个臭气熏天的大湖变成平地。
但是,固化后的底泥去向就成了问题。“体积如此庞大的底泥如果不找到一个安全系数较高的地方来填埋,今后将是造成二次污染的重大隐患。”有关专家还向记者表示,大湖和霞湾港可以截流后对底泥清污,但是具体到流动性强的湘江干流,如何对底泥进行重金属污染治理,目前的技术还无法达到。
“通过各种途径进入湘江干流的重金属绝大部分被悬浮颗粒吸附,在水动力作用的搬运过程中逐步沉积在河床中。这些重金属沉积起来的底泥,是湘江流域饮用水最大的威胁。目前能做的,就是减少采沙船作业而搅动河底底泥,避免重金属重新回到水体。”刘帅向本报记者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