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医疗系统廉政风云

　　王志灵

　　张德仁，深圳市第六人民医院（南山人民医院）院长，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与广东医学院硕士研究生导师，国内从事疼痛“微创介入治疗”开拓者之一，深圳南山医院疼痛科创始人。6月5日，张德仁因涉嫌商业受贿被深圳市人民检察院依法带走。

　　随后的 6月8日，深圳市检察院官方微博(http://weibo.com)称，深圳检察机关对深圳市、区共13家医院的16名管理人员以涉嫌商业受贿立案侦查，其中包括正、副院长9人，相关科室负责人7人。

　　6月21日，据深圳市人民检察院向媒体通告，在6月份立案侦查的16人中，5名医院正副院长、4名科室主任因涉嫌受贿罪已被检察机关批准逮捕，另外7人被依法取保候审。

　　这是一次在医疗系统内罕见的大规模调查，主要涉及在医疗设备、药品、耗材采购过程中的商业贿赂犯罪，这一场反贪风暴震动了整个深圳医疗卫生界。

　　“我们重点打击在医疗设备、器械、耗材和药品采购过程中利用职权收受贿赂、损害国家和群众利益的医疗管理人员，特别是其中负有行政管理职能的国家工作人员。对于收受回扣较少、情节较轻的普通医务人员从宽处理，以保证人民群众正常的就医需求。”参与案件的办案人员说。

　　清查医疗系统

　　据上述办案人员介绍，今年4月，福田区人民检察院反贪局根据举报信，查办了深圳市妇幼保健院设备采购方面的商业贿赂犯罪，涉嫌受贿犯罪的4名医疗管理人员和3名行贿人被立案侦查。检察机关在办案过程中，发现医疗设备、耗材和药品采购领域的商业贿赂现象带有普遍性，牵扯出不少医院的主要负责人或科室负责人。

　　因此，深圳检察机关在医疗系统集中开展了反腐行动。5月份，深圳市人民检察院和福田区委组成了“5·14专案组”。5月底，市、区两级检察机关反贪部门统一行动，对涉嫌商业贿赂的医疗设备代理商、药品和耗材代理商及重要的业务代表进行调查问话。

　　6月初，对公立医院在医疗设备、药品和耗材采购过程中涉嫌收受贿赂的相关管理人员进行调查问话。

　　6月5日，横岗人民医院院长孔德奇和坪山新区人民医院书记蔡俊明被检察院带走调查；随后，深圳第六人民医院院长张德仁和深圳市妇幼保健院院长侯庆中、北大深圳医院口腔科主任刘学恒也被带走，除此之外，香港大学深圳医院、西丽人民医院等多家公立医院被波及，深圳市、区有约20人相继被带走调查。

　　根据深圳检察院的通告，截至6月8日，检察机关对涉嫌受贿的市、区共13家医院的16名管理人员立案侦查，其中包括正、副院长9人，相关科室负责人7人。加上4月份福田区人民检察院以涉嫌受贿罪立案侦查的4人，检察机关已对医院管理人员共立案侦查20人，对涉嫌单位行贿和个人行贿的5家公司及7名责任人立案侦查。

　　6月中旬后，涉案的5名正副院长、4名科室主任被检察机关陆续批准逮捕。根据法律规定和具体案件情况，检察机关对7名犯罪嫌疑人在立案后采取了取保候审的强制措施。

　　“这7人均认罪态度好，能够主动交代问题，积极配合检察机关的调查，有的属于主动投案自首，有的是受贿数额较小、犯罪情节较轻。”上述办案人员表示。

　　此番反腐败清查在深圳医疗系统引起巨大震荡。记者在南山医院看到，该医院目前四处拉起了“拒绝医药代表来访”等标语横幅，并在门诊大厅醒目处竖立公告，公开承诺拒绝医患红包、拒绝设备回扣提成、拒绝医疗中介等等。

　　深圳市卫生和人口计生委亦紧急发布了严控商业贿赂的“五条禁令”，包括严禁收受药品、医用耗材、医疗设备、检验试剂、后勤物资、物业管理供应商等任何形式的回扣；严禁外泄“统方”信息；严禁收受药品、器械等利益相关人的礼金、红包；严禁在医疗服务中开单提成。曾经收受过各种各样回扣、红包的人员，在6月30日前主动上缴将免予处罚或既往不咎。

　　史上最牛院长

　　据上述办案人员分析，近年来深圳医疗腐败案件呈现出“一把手涉案率高”的特点，涉案主体一般都是单位、部门一把手，他们利用其对人、财、物的管理权和支配权，在药品、器械采购等方面通过职务之便，大肆收取贿赂，进行犯罪活动。

　　据公开资料显示，张德仁担任深圳市第六人民医院院长，在职期间全面主持院方工作，分管部分行政及运营，其中包括财务科、招标办、经营科、体检科等。

　　张德仁突然被立案调查，该院不少医护人员表示意外，对张的评价多为“务实”、“真诚坦率”、“受人尊敬”等，其过硬的业务水平在院内及深圳医疗系统内极具口碑。

　　1986年，重庆医科大学麻醉专业硕士毕业，张德仁最初留在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麻醉科，从事临床麻醉、疼痛科研及教学工作。1991年调入深圳南山人民医院，创建了南山医院疼痛专科，成立了广东省第一个疼痛中心——广东医学会疼痛学会深圳疼痛诊疗中心，其后又成立了北京大学医学院中法疼痛中心深圳临床基地。

　　2003年5月-2004年7月，张德仁被选派美国哈佛大学研修学习十五个月。回国后领导南山医院疼痛科开展了多项国内领先介入手术，将该院建设成为中国南方首屈一指的疼痛诊疗中心。

　　2009年，广东省在深圳市、韶关和湛江开始探索公立医院改革。时任南山医院院长的张德仁在该院推行了医院理事会制度。按照深圳公立医院“政事分开、管办分开”的设想，南山医院设立了医院理事会，医院重大事项通过医院理事会决策。政府卫生部门权限仅限于为公立医院提供配套公共服务和行业监督管理，不再干预医院的具体事务。

　　2010年，南山医院成立了9人组成的理事会，成员来自政府、企业和高校。其职能包括督查、指导医院工作，审议批准医院的年度发展规划、发展战略、重大经营决策、对医院班子成员工作绩效进行定期或不定期的评定，并依据成员履职情况提出任用建议。

　　张德仁作为院长，每年都必须对理事会述职，理事会成员将根据医院的发展、患者的满意度作出评价，决定院长是否能继续留任。

　　这是一个看似非常具有建设性的公立医院管理体制。但据南山医院理事会成员之一，深圳市成星自动化系统有限公司董事长彭锦程表示，“该体制名过于实，甚至可以说只有名没有实。我们根本没有监管的权力。”

　　彭锦程透露，他曾就该院在合同管理方面的混乱提出质疑，但最终院方只是在年底给他一个答复。这与他平时从事企业管理时出现类似问题时的处理流程完全不同。当企业董事会开会提出问题后，会有一系列跟进，但他在南山医院理事会里，理事会在提出问题后，并没有被赋予后续监管、执行的权力，导致不少问题根本没有得到解决。包括对该院在合同管理及财务审核方面存在的问题。

　　彭锦程称，理事会成立初期没有明确成员们的权利，导致每次召开理事会时，并不清楚院方放开的“度”有多大，因此真正提意见的人很少。

　　但是理事会改革后，张德仁在医院经营层面的自主权则更加宽松，比如人事权上，医院理事会给了他调整副院长的权力，这在以前的公立医院也是很难实现的，所有副院长都是由医疗卫生管理部门决定的。

　　因此，彭锦程认为，经过理事会改革后，张德仁反而成为了南山医院史上经营管理权力最大的院长，统管财务、招标、经营的、体检等。

　　采购潜规则

　　扩大的权力给张德仁带来太多的诱惑，深圳市卫生和人口计生委主任江捍平披露了医疗卫生采购中的“潜规则”：现在医院的招标一般都是先通过医药公司，经医药公司向生产厂家采购产品，很多医药公司为了在医院的采购环节中标，往往大肆向医院相关部门负责人行贿。

　　据深圳某医药贸易销售代表透露，很多常用药，比如‘阿莫西林’，全国生产该产品的药厂差不多几十种，到底医院采购哪一种，很大程度上就要靠药厂以及医药公司的公关能力，而他们的公关对象就是医院领导和采购部门的负责人。

　　首先要向医院的主管领导示好，确保自己能在几十家中标企业中“脱颖而出”，为进入医院药事会的讨论，药厂要付出5000元至2万元不等的费用；为确保药品进入医院，还要让相关科室主任拿到好处；给医院药剂科主任至少5000元回扣，因其有进货量控制权；处方医生的好处绝不能忘，因为开什么药，开多开少，权在他手里；然后是药房的药剂师、统计员甚至是会计等等。

　　“药厂就算中标，医院也不一定就会采购你的药。”该销售员说，“因为中标企业一般同时会有几十家，医院选择余地很大。所以得活动，前后得过多道关口，少一关都不行。”

　　据该人士介绍，同一疗效药品，进入省中标药品目录的品规有多个，价格不一，进入医院的药品虽然都集中招标采购，但对中标的药品，医院在使用上有最终选择权。而药品流通环节利润大，给众多药品经销商进行公关留下了很大的成本空间，由此，药品回扣现象较为普遍。

　　“这好像是为医院收回扣搞腐败量身定做的一样。”这位销售员表示，选择权注定了医院相关人员成为药商的公关目标，而利益最大化的本能，又决定了医院和医生们对高价药的钟爱。

　　该销售员认为，出于利益的选择，高价药销售得很好，低价中标药却无人问津。一些临床普药品种，由于价格低、差价小，医院不用或者少用，药厂就不生产，销售企业也不经营，从而退出了市场，使老百姓买不到也用不上低价药。药品价格虚高，看病贵的问题越来越严重，同时也为行贿者提供了资金来源，形成一个可循环的贿赂犯罪链。

　　在医疗设备采购上，贿赂空间亦可操控。据上述办案组人员介绍，医疗设备采购与普通设备采购有很大区别。尽管按照规定超过一定金额的设备都需要通过市采购中心招标采购，但是医院和使用科室对于该设备的配置和参数有决定权。因此，许多设备厂商和代理商愿意花重金对医院相关负责人行贿，使其能按照行贿人提供的仪器参数设置采购标准，相当于“定向招标”。

　　“深圳北大医院口腔科主任刘学恒就是按照设备供应商代理的牙椅设备参数修改了招标文件中的相关参数，使该公司顺利中标，从而收取了数十万元的贿赂款”。该办案人员说。

　　而在医用耗材上，主要是一次性注射器、检验试剂等产品的促销行为，

　　以科主任、护士长和普通医生为主要促销对象，利用高额回扣利诱医生提高耗材使用量。

　　检察机关调查发现，医疗耗材的利润惊人，甚至有代理商将设备亏本卖给医院，目的是通过耗材赚取高额利润。公司卖设备亏掉的钱，很快就从耗材上赚回来了。

　　以药养医后患

　　上述办案人员称，“药品采购过程中的贿赂行为最为普遍，基本上被调查的每个医院都有涉及。”而近年来，深圳市检察机关在医疗系统反腐行动并不少。

　　据深圳检察院记载，2009年，深圳查办了龙岗区坪地医院药剂科副主任和两名医师受贿35万元后帮助药品供应商的药品顺利进入医院，并保证其供应量一案；2010年，查办了盐田人民医院药剂科主任受贿36万元后为药品供应商谋取利益的案件；2011年，查办了深圳市北大医院副院长及体检科主任、特诊科主任、发展部主任、主治医生等人受贿70余万元后帮助安徽一家医疗设备公司的检测仪顺利中标的案件。

　　然医疗系统的商业贿赂依然潜行。

　　“一群人出事，证明现在的医药招标采购环节是有漏洞的，光靠廉政教育是不够的，必须从源头招标采购制度上改革，堵住漏洞。” 江捍平说，“我国市场体系发育不成熟，现行的药品、医用耗材、医疗器械的定价、招标采购等存在制度缺陷，形成了行业潜规则。”

　　深圳市人大代表、市人民医院肾内科主任张欣洲认为，医疗腐败的根源在于以药养医的管理体制。

　　张欣洲分析，自从1985年医改以来，政府对公立医院的拨款逐年减少，目前，公立医院平均获得的政府拨款占总营业经费约10%，其余90%的营业经费要靠医院自筹。而公立医院本身就有公益性质，公益是要政府埋单的，而10%的拨款几近等于宣布政府不再为公益埋单了。

　　所有公立医院相当于都是公立自营制，医院承担主要经营压力，因此，医生的工资也大部分需要通过业绩来赚，部分医生过于追求业务量，从而推高就医成本。

　　“在现行体制下，在医院创收、增收的压力下，医院各科室都不得不把目光盯着患者的口袋。因此，应该首先改变‘以药养医’的局面，实行医药分离。”张欣洲说。

　　一是药房的所有权、经营权和管理权与医院分离，医院和药房的销售利益没有任何关系，利用市场机制和供求规律消除行业垄断，从而斩断腐败利益链，同时使消费者获得更多的知情权和选择权；

　　二是呼吁政府责任回归，要把公益性医院和盈利性医院区分开来，是公益的，政府该管的要管起来，该投入的要投入，这是政府无法回避的责任和义务；

　　三要考虑管办分离，卫生部门是政府机构，既要管医院还要办医院，就会产生许多跟腐败相关的问题，改变这种格局其实也是斩断腐败利益链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