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写作爱情

　　高山

　　 6月中下旬的一个小型沙龙上，我问作家狗子，很多北京老爷们儿随便在街边小馆，喝小二、啤酒，吃花生米，神侃，一般也是四五瓶起步，小二好几个，一聊也一晚上，然后回家睡觉，第二天再继续。你们也喝酒，当然也写字，那么你们之间究竟区别在哪里呢？狗子答道，其实喝酒不是重要的，酒，谁都会喝。那么重要的是什么呢？我接着问。他说，也许就是一种比较大的格局吧。

　　 我想，除了喝酒之外，他们的确还想做些事情，比如写小说、写诗歌、写剧本、拍电影、唱歌甚至画画，等等。

　　 我们接着聊到了安迪·沃霍尔，他在美国当时有一个“工厂”，那里的人可以任意出入，艺术、喝酒、吸大麻、狂欢、做爱，做一切你想做的事，很多人都是当时美国时尚、前卫艺术的弄潮儿，当然也有很多人被酒精、性、狂欢式的生活毁掉。狗子们是不是也是那样一群不羁的文学家、艺术家、捣乱分子、闲逛的人呢？狗子说，本来我们也想有点大的格局，可是时候不太对，就弱了点。在我看来，何止弱了点，狗子们简直过着无聊的生活。

　　 阿坚除喝酒之外还记录点流水账，听说哪里有乱子了，还去哪里看看，动不动就只身一人找个地方记录记录，然后回来接着喝两口。张弛，则继续一个酒局接着一个酒局，肚子越喝越大，头发越喝越少，在做过广告、公司、剧本、策划各种与文化沾边的事之后，去年编了一本《北京的酒局》畅销书。这是狗子的肩上的两座大山，其余的人清醒的时候，就各自干着各自不太理想的工作，写着不太顺利的小说诗歌，构思着下一个纪录片剧本，琢磨着不太成熟的当代艺术。和喝酒比起来，也说不上哪个更有聊，哪个更无聊。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夜深了出发，往一块凑，一块扎。

　　 狗子呢？也许还算比较励志的一个。不管时候对不对，自从拿起了笔还有啤酒杯，他至今就再未放下，可是与喝酒的次数和数量相比，文字数量显然少得可怜，加上他未发表的抽屉文学，可能纸的高度到不了他的小腿，可若把他喝酒的量加在一起，估计得有一个游泳池了。

　　 终于，时隔十多年狗子再次拿出了一个啤酒主义的独白（二）——迷途。《迷途》从2000年开始写到2008年，途经北京、廊坊、金华、东北、海拉尔、宁德、镇江、北戴河、嘉定、崇明岛等地，狗子边走边看边记录边琢磨。他看到了这些小地方的人和风物。

　　 他记录了金华发廊女磕着瓜子和他打招呼，记录了金华姑娘下颌和额头翘起，眼窝向下深陷；北戴河美女的美腿，两条光滑的小腿叉开呈八字型，有一种婴儿般天真稚拙的憨态；金华蓝堡酒吧女老板和那里一坐一晚的瘦高男人。狗子是描写女人的高手，他笔下的女人们再普通，也能让狗子写出特有的骨感，或者说有那么一种卓然的超脱劲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风物就是当地的啤酒白酒、小旅店、小酒馆、车站、菜市场，或者某一个居民小区。

　　 在异乡经过了宿醉，他往往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居民区里生活气息浓郁，街两边是各种小饭馆、杂货店、卖熟食及瓜果炒货的小摊，时不时有蒸笼或大锅里飘出来的一团一团的白色水蒸气，头顶上树叶飘零，这是秋天。（在天津）

　　 或者，现在是掌灯时分，能听见家家户户在忙碌晚饭的声音，切菜声，菜或肉在油锅里翻炒的声音，而且不知道谁家还有一个女生在唱地方戏，湿润的空气中有南方特有的油烟味袭来，大约能辨清楚菜籽油、猪油及料酒的味道。这就是南方小城的傍晚时分。（在金华）

　　 其他地方的写法也大致相似，景致细腻，有些生活的味道也有些单调，间或夹杂着狗子对渴望生活的向往，有时它真的在那里，有时又不那么确定。

　　 走着记录着想念着，狗子年龄也越来越大，后来他也结了婚，还有了孩子，父母年岁越来越大，常年需要人陪伴，狗子出走的机会自然就越来越小。

　　 于是2009年以后，他选择留在北京回首过往。到头来，大有越活越晕、越走越找不着北的境界，所谓迷途。用他自己的话说：“从近一两年开始，我眼花了，背更驼了，颈椎不太好，嗅觉开始失灵，记忆力也有了严重衰退的迹象……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觉着这三者（酒精、写作、爱情）不足以给我以坚强的支撑，其实我一直也没有把它们作为足够坚强的支撑，我一直在怀疑，一直试图在它们身上寻找坚强，有时候似乎找到了，但最终，面对山脚下的死神，还是不行。”

　　 走了那么多地方、经过了那么多年、酒精、写作、爱情都无法给他支撑，那么狗子的支撑到底是什么呢？在《迷途》中，那个所谓的支撑也许就是狗子的另一个自我，他也许叫贾新栩，也许叫作家、儿子、朋友、怀疑一切的人、啤酒主义者、无所事事的人、寄生虫、无聊的中年人。这些自我经常在不同时间出现，永远在别处，一个醉了，另一个还醒着，一个在异乡的时候，另一个还在北京。也许，从一个酒局到另一个酒局、从陌生的城市到北京中转再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这样单调无聊的生活，才能让他比较释然地在不同自我中转换。

　　 可是，这些自我，终究还是看到了山下死亡的影子，也许他真的很想在走到山下之前，超出一切自我，或者说逃离一切自我，走向完全的虚无，不知道那时的狗子会是什么样的狗子，那时的文字会是何样的文字，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它将成为独白（三）。相比《迷途》，那本书或许更值得期待。(作者系资深出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