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信毒地板风波调查：开发商压价下的质量妥协

　　本报记者 张晓玲 朱琼华 特约记者 纪睿坤 实习记者 郑苏扬 陶杏芳

　　深圳、上海、北京报道

　　一个关于安信地板甲醛超标的帖子，将龙头房企万科推上了风口浪尖。

　　名为“李晓燕”的网友发帖称，安信地板刻意造假、以次充好向多名开发商提供“甲醛严重超标、劣质有毒”地板，其中，致力于做全装修房的万科首当其冲。

　　2月20日，万科召开发布会表示，公司已暂停安信地板采购，并对所涉产品进行封存、复检，第一批检验结果报告将在10天左右内取得。对于网贴中所述万科员工收受安信方面贿赂一事，万科予以否认。

　　“万科确实部分使用了安信地板。”2月20日，万科董秘谭华杰表示。主管采购的万科执行副总裁周卫军介绍，从2008年到2011年间，万科共采购安信实木复合地板金额1.31亿元，占到公司采购地板总额的23.43%，位列地板供应商第三。

　　安信新闻发言人胡娅称，“2月19日，上海市、青浦区等两级政府组成的检查团，已开始对安信进行全方位检查”，此次检测结果将于五六日后公布。

　　“目前，公司木地板产品已经停止向所有开发商供货。”胡娅表示，安信确实与万科、绿地集团等全国众多开发商都有合作，而向市场出售的散货，尚未做统计。

　　胡娅表示，尚不清楚举报者是否是内部人员，“网络上贴出的邮件一看就是假的，这些都可以伪造”。

　　截至目前，这一事件的是非尚不清晰，本报走访地板业界资深人士发现，在建材公司和开发商的合作中，不规范普遍存在。建材公司可能对开发商派驻的检测人员“利诱”，以求蒙混过关；开发商明知建材产品不合格，但考虑到成本，故意购买安装质量不过关的地板等建材。

　　2月20日，本报记者拨通安信伟光木材有限公司董事长卢伟光电话，他表示在开会，挂断电话。

　　现在这一涉及国内多个知名地产商的事件，已然上升为公共话题。通过一则网贴，建材行业及房地产行业下游产业链的混乱和潜规则，浮出水面，甚至有人比喻为“建材领域的三聚氰胺”事件。

　　绿地等多家地产公司高层向本报表示，目前已暂停采购安信地板，并展开对其他地板及建材质量问题的内部自查。

　　有住建部人士坦陈，国家对精装修政策并非强制性，而是指导性或者鼓励性政策。对于精装修可能存在的质量问题也缺少法律的震慑。

　　甲醛超标？

　　安信“毒地板”事件的真相还在路上。

　　据网帖内容显示，万科近年来在10多个城市的上万套全装修房项目中，大量使用“甲醛严重超标、劣质”的安信品牌地板，有的批次“甲醛释放量超过合同约定标准5倍，”且劣质地板面层厚度严重不足，使用寿命仅为合格产品的2成。

　　安信地板是否有毒？中国建筑节能委员会(CBEEA)副主席、洲联集团(WWW5A)五合国际副总经理卢求表示，“主要取决于安信地板甲醛释放量，网帖中爆料的面板厚度不达标对人体不造成伤害。”

　　卢求解释，“掺入甲醛是为了提高地板防潮、稳定等机械性能，不过，鉴于甲醛可能存在的致癌伤害性，国家于2004年，参照欧洲和日本的标准制定的E0标准，明确E0级地板甲醛释放最高限量的0.5mg/L。”

　　“如果不使用甲醛，想要使地板达到同样的机械性能，相应的成本就将提高，因此存在建材企业为了追求利益而以次充好的情况。”卢求如是介绍。

　　不过，针对网帖中爆料称，安信地板甲醛超标5 倍，卢求认为“不排除个别员工或者企业在利益熏陶下，以次充好，导致地板甲醛超标，不过，安信和万科作为各自行业内的领头羊，不可能为了追求短期的薄利，而忽视企业的品牌和长期发展使用违规地板的现象。”

　　据一位不愿具名的知情人士介绍，安信地板的确存有质量问题，但是否有毒，或者有毒到什么程度，暂时还不清楚。

　　记者调查发现，在2011年8月上海质监局对木地板产品进行的专项监督抽查中，由安信伟光(上海)木材有限公司生产的一批次浸渍纸层压木质地板就被列为不合格产品。但20日发布会上，万科否认采购了这批产品。

　　“安信地板质量确实只能算是一般。”一位从事地板安装十多年的老工人对本报坦言，但对其地板产品是否有毒不得而知。

　　压价战下以次充好？

　　上述老工人坦言，部分房地产商大规模采购安信地板的原因大概在于，安信地板确实价格较低，“一般家庭装修，这两年较少有人主动购买安信地板。”

　　来自地板行业的另外一名专业人士介绍，目前国内地板行业甲醛排放量的标准主要有三个，即F4星、E0和E1，F4星为国际最高标准，E0为欧洲标准，E1是中国标准。据介绍，符合地板如果将E1的标准升级成为E0，其成本要提高10%左右。

　　“地板门”爆料人也称，安信之所以提供给万科甲醛严重超标且面板厚度严重不足的劣质毒地板，完全是出于降低成本的需要。

　　对于爆料人所言甲醛超标现象，上述地板业知情者称，“满足E0级要求的产品由于使用价格贵很多的环保胶水，比E1级产品成本一般每平方米高5~6元，如果使用连E1级要求都达不到的不合格劣质胶水，则生产成本还会更低；此外，使用厚度不足的面板，每平方米又可降低成本8~10元。”

　　据万科执行副总裁周卫军介绍，目前实木复合地板甲醛释放量万科对采购地板的标准高于国家标准，而这对于“价格屠夫”的安信而言，压力不可谓不小。

　　一不愿透露姓名的地板业内人士表示，安信地板在国内市场一直走中低价格路线，甚至有“价格屠夫”之称，在大型招标采购中优势非常明显。

　　从2008年到2011年，万科均与安信有合作，而在2011年底则中止了合同，原因正是安信报价高了。

　　深圳一家高端装饰材料公司高层对本报记者表示，他们与万科也有过合作，但万科的市场份额大，话语权也大，压价比较多，万科的单并不好拿。而且万科的大单是中低端为主，他们公司产品则偏高端，因此合作并不多。

　　据周卫军透露，万科集团采购地板的价格一般比市场价低40%左右。

　　据网帖称，安信之所以提供给万科“甲醛严重超标”的地板，是出于降低成本的需要，因为公司销售给万科的柚木和栎木复合地板，平均售价仅为115元，这个价格低于E1级(地板业国家检测标准)产品的生产成本。

　　万科工程采购部总经理都军承认上述价格属实，但强调这个价格是2009年的价格，且仅是实木复合地板本身的价格，并不包含辅材、安装等费用。

　　熟悉地板行业规则的人士称，即便开发商本意是希望厂商在价格低廉的同时保证产品质量，但一些厂商接到订单之后，并没有按照合同来办，还有一些厂商在接到订单之后，将部分订单交由其他工厂生产，即通过OEM形式降低成本。

　　哪一环节的漏洞？

　　此前爆料人称，安信地板公司供应给万科涉案金额6000多万元的有毒、伪劣产品。其中， 2010年1月至2011年11月万科采购安信实木复合地板总计56万平方米，这些劣质地板铺进10多个城市的万科全装修房。

　　目前相关细节尚待企业和政府监管部门进一步调查确认。

　　那么，一块普通的地板砖从出厂到最后安装完毕，需要经过多少检测环节呢？

　　国家质检总局网站显示，我国对实木地板产品的生产企业实施生产许可证制度，通过对实木地板企业，各个地方不定期的抽查来进行检测。万科等企业在国家检测之外，又对地板供应商有一套自己的检测手段，投标前的突击检查和投标后不定期突击检查；材料进场检查等等。

　　据上海质监局2011年度对地板的抽检结果显示，安信在其公布的合格品牌之列。然而，“送检的产品没问题，不意味着流入市场的也没问题，”上述地板业内人士直言。

　　2月20日晚，上海市建材行业协会副秘书长钟丽娟接受本报采访时称，一般来说，需要经过四个质量安全检查过程：

　　其一、地板等产品生产，厂家必须进行内控，合格的产品才能进入市场流通；

　　其二、建材商与开发商合作，遵循“谁卖地板谁负责安装”的原则，即由建材公司自己的施工队自己安装地板等建材，以避免纠纷，“安信是国内比较知名的建材商，应该有自己的施工队伍，也就是他们公司直接派出施工队为开发商服务”。

　　其三、在施工队施工过程中，一般来说，开发商根据工程进度，会对建材、产品以及施工情况进行检测。

　　其四、在工厂生产地板等建材过程中，上海市质量技术监督局等部门，会根据全年检测任务，定期对建材公司生产的产品进行检测。

　　“到底是安信，还是开发商出了问题，我们不好下结论。”钟丽娟向本报称，如果安信产品确有问题，“排查后我最担心的是施工环节，有可能施工队偷换材料。”

　　“第三个环节涉及到道德伦理。”钟丽娟表示，建材公司为了蒙混过关，也可能对开发商派驻的检测人员“利诱”，以达到蒙混过关。还有一种可能是，开发商明知建材产品不合格，但考虑到成本，故意购买安装质量不过关的地板等建材，“这些情况都难以预料，也都有可能”。

　　价格持续下压，一个主要原因就是采购过程中的私下交易。

　　“遇到最多的情况是，同时作为建材商和安装方，地板商采用劣质地板或假冒地板安装，以次充好。”上述经销商告诉记者，这是因为开发商在质量监管方面并不十分严格，而且地产商的质量检测人员很容易被烟酒或者红包“收买”。

　　上述经销商还介绍，一些地产商出于成本考虑，故意采购低廉价格的地板，而这些廉价品往往有可能无法达到国家标准。

　　“在建材商与开发商这种合作模式中，质量控制能力让人忧虑。”一位建材经销商对本报表示，如果出问题，责任直接指向两方，开发商万科或建材商安信。

　　而据爆料人公布的材料显示，万科对供应商的“飞行检查”，由于万科内有人透露给安信，让其早就做好了“专用检测基材”生产的样品应付检查的准本，使得万科的检测形同虚设。

　　“飞行检查是临时性的，不可能让对方知道具体时间。”周卫军说，他称，公司与所有涉安信业务的员工进行了约谈，目前并没有发现他们与安信人员存在任何不当往来。

　　万科总裁郁亮强调，公司对员工舞弊行为“零容忍”，审计监察部会对采购业务定期审计，涉嫌受贿、侵占的，移交司法机关处理。

　　但并非所有的房企都对供货商有这样的检查制度，广州一家大型房企内部人士对本报记者坦言，开发商不应对地板检测等负责，因为开发商也是采购方，理论上这些采购商品应该是合格的。他说，事实上，他所在的公司采购地板有的是集团性全国化采购，有的则是区域公司甚至项目自己做决定，潜在的隐患可能很大。

　　郁亮坦承，公司采购体系内部防火墙是有的，但不代表没有漏洞，公司对此也在检讨和反思之中，并尝试向沃尔玛这样采购量超大的公司学习。

　　就安信商业贿赂与万科内部监管问题，本报记者多次拨打“李晓燕”所留电话，均无法联系到其本人。

　　房屋“健康”标准缺失

　　尽管对合作伙伴和公司内控制度很有信心，郁亮仍然对目前地板行业存在的问题表示担忧。“这个行业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他说。

　　更进一步地，郁亮认为，房地产行业的精装修、全装修标准都是缺失的。

　　万科是目前国内力撑住宅精装修的主力房企。谭华杰说，安信地板事件出来后，万科内部也出现了一些声音。比如说有员工提出，为什么现在所有关于矛头冲着万科来，或者装修房受到质疑，万科还要不要继续做？

　　虽如此，精装修的步伐却一直在迈进。2月20日，住建部住宅产业中心一位官员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介绍，我国每年住宅装修造成的浪费高达3000亿元，长远来看，精装房替代毛坯房是大势所趋。

　　然而，精装房推广作为住建部住宅产业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却在安信“毒地板”事件之后，面临推进难的尴尬。

　　就在网帖爆料的第二天，上海万科尚源项目业主集体要求，万科公布所有包括热水器、灶台、橱柜等在内的所有装修材料的质检报告，给业主们一个明确的证明。

　　上述住建部住宅产业中心的人士介绍，“精装房的产业链很长，难免有疏漏，即使是知名品牌的供应商也可能为压低价格以次充好，无论是否有毒地板流入万科，中国精装房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实际上早在2002年，住建部住宅产业化促进中心就颁布《商品住宅装修一次到位实施细则》，明确要求在2010年左右，全国推广住宅装修一体化，不再销售毛坯房。

　　不过，截止到目前，上述住建部住宅产业中心人士介绍，“各地在推行精装房方面依然参差不齐，其中广州起步较早，精装修占住宅销售的市场比例高达50%以上，而包括赣州、武汉等地的精装修建设比例仅为10%左右。”

　　前述住建部住宅产业化中心的人士介绍，建材市场中，企业恶性竞争抬价，随后采取伪劣产品赚取利益的状况层出不穷。虽然精装房是住建部力推的方向，但由于缺乏相关科学和技术，住建部在监管和认证方面很难到位。

　　除此之外，“国家对精装修政策并非强制性，而是指导性或者鼓励性政策。对于精装修可能存在的质量问题也缺少法律的震慑。”上述人士如是说。

　　张大伟认为，从整个精装修的行业链条上看，每个环节、每个配套的产业都必须经得住考验，譬如做地板的就负责把地板做好，做铝合金材料的就把铝合金做好，而房企只要负责把施工工艺做好就行了。

　　郁亮对此表示，产业链相关标准之间还有一些模糊的地方，他建议，应该整个行业联合起来就这些标准进行明确，万科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而改变装修房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