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跑路者把沙县小吃推向全国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1-08-10 15:57 来源: 中国周刊[内容简要]:如果没有当地民间融资的崩盘,就没有人“逃出”沙县;没有人“逃出”沙县,就没有沙县小吃的盛行;没有沙县小吃,也就没有现在的沙县。
小吃,曾经只是一根稻草,是“逃标”者的稻草,是山区农民的稻草,也是小城政府的稻草。狠狠抓住了,它就变成了钢筋。
最早抓住这根稻草的邓世奇,已经是沙县小吃界的传奇人物。而在19年前,他只是一个狼狈的跑路者。
·一·
邓世奇,大背头,大眼睛,微胖,皮肤很好,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在他临湖的办公室里,我很难想象,19年前,他跑路前的窘迫。
1992年2月的一天,邓世奇决定跑路。
他买了两张去厦门的火车票,带着老婆和五千块钱。他当过兵,很熟练地打了两个军包,里面有被褥衣服,还有鸳鸯锅、木槌,这些是做沙县小吃的必需品。
三个孩子留给了岳父,最大的已经12岁了。岳父每个月有28斤粮食和60块钱的工资。
他们不知道出去能怎样,“十几万的债,预计到孙子辈才能还清。只能跑。”
家里的日子本来过得很好。邓世奇在县城影楼搞摄影,每个月工资300块,当时算是高薪。老婆在县城开着两家店,卖鞋子和毛线。一个月下来,家里能收入一两千块。
几年来,他们都把这些收入放进标会,还能收到不少的利息。
标会,是沙县当地的传统,有几百年的历史。最开始是“互助会”,哪家办红白事,几十个人投点钱互相帮助,收回钱的时候获得一些利息。后来“互助会”发展为专门的“标会”,成为一种民间融资形式。标会比从银行借款更快捷,“叫标”(融资)的人能迅速融来一大把钱,按月还钱压力不大,参与标会的,也能快捷地以钱生钱。邓世奇小时候,村里标会的金额是一股五块钱。后来逐渐涨到几十块。等到1989年他第一次入会,一股最高涨到300元。
标会盛行与沙县的交通位置不无关系。横穿县城的沙溪河直通到福州,连接闽西北各地。早些时候,陆路交通还不方便时,周边的县市买盐巴必到沙县。因为,只有这里的沙溪河通到沿海福州,运来盐巴。所以,当地就有“搞贸易”的传统。“一个麻袋,一杆秤”就开始走街串巷。做生意没本钱,就靠标会来融资。
1990年,县城搞“旧城改造”,邓世奇的老房子换来了一块地皮。他又多加入了几个标会,希望收到更多利息,在县城盖个房子。投入标会的钱,有很多是他向亲戚朋友借的。
1991年底,邓世奇第一次“叫标”,从一个“天天会”里融资来了一万多块钱,准备扩大经营。钱刚到手,就被会长要走了九千。第二天,这个会长跑了。
“呆住了,束手无策。”邓世奇说。
没过多少天,邓世奇参加的其他29个标会都出问题了:会长跑掉,投进去的钱要不回来,借别人的钱还不上。邓世奇投在标会里的钱有十五六万,外面欠着亲戚朋友十一二万。
这一年,沙县经历了最严重的“经济危机”——“崩会”。
崩会的原因与沙县的另一个传统有关,赌博。邓世奇说,“沙县是赌城。”
几百年来,标会和赌博原各不相干,但从1990年,一些赌徒开始进入标会,标会的性质开始改变。标来的钱,不再用于应急或做生意,而是被赌徒整麻袋整麻袋拿去赌博。赌输了,老传统“月月标”,发展成了“天天标”。直到资金彻底断了。1991年,沙县八大会头纷纷出逃。标会,瞬间崩溃。
春节前,邓世奇把两家店盘出去,得到3万多块钱,还了一些必须要还的债,剩下5千块。接下来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是——“跑”。
和邓世奇一样背上巨债的还有一大批人,沙县夏茂镇在一年前就开始崩会了,1990年就有人陆续跑了。
跑出去干什么?邓世奇只是听说,“1990年刚跑出去的人,有的在做小吃”。
·二·
这是一根稻草。
8个小时火车,邓世奇到了厦门。
第一家店找得不顺利,赔上押金,带出来的钱也没了。房东把房子转租给别人的那天,夫妻俩蹲在店门口,抱头痛哭。
“我们都想去跳海了。”邓世奇喝下一盅功夫茶,对我说,他们只能摆地摊。设备很简单:两个炉子,撑起一块塑料布。
地摊不顺利,不怎么赚钱。两个月后,邓世奇找到了一家店。夫妻俩连夜没睡,找人凑钱,一个厦门的朋友拿出一万元给他,他不敢要,只要了九千,七千五百块交了房租。
店拿下来了。开张第一天,营业额388元,邓世奇乐蒙了。他和妻子原本指望每天能卖到50多元就好了。
他的小吃店只做三种食品,拌面、扁肉和茶叶蛋。拌面、扁肉都是一块钱一碗,每天卖出四五百碗。
邓世奇和其他“逃标”者是沙县小吃的第一批创业者,很快,另一批沙县人也走出了家乡。
1992年底,在沙县农村种地的张绍椿刚满20岁,他种一年地收入五千元,整天喊着“累死了!”
有一天,听说很多人在外地做小吃赚到了钱,他从半山坡一骨碌跑回家,对父母说,“不种地了,干小吃去。”
他也到了厦门。早上五点起床,晚上两点睡觉,晚上一数钱,“400多块!”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他也不喊累了。1995年,邓世奇还上了所有债务,张绍椿回县城盖起了房子。
到1996年,邓世奇和张绍椿这样的沙县人,出去了一万多。
1996年,张绍椿的舅舅黄乐兴跑到厦门,要跟外甥学习开店。黄乐兴是更独特的沙县小吃经营者,他本是个公务员。
这一年,政府已经开始看到了沙县小吃的大趋势,下发了一个政策:鼓励各个乡镇至少有一名科级政府任职人员停薪留职,出去做小吃,带动各乡镇农民出去致富。
批准这个政策的人是沙县当时的县委书记刘道崎。他不是沙县人,上任不久,他到乡下调研,听着叮叮当当砸铁的声音,上前去问才知道这是在制作“鸳鸯锅”,沙县小吃的特色工具。一条街下去,声音不绝,生意好得很。也就在这一年,政府也开始筹备成立沙县小吃行业工会。
第一任会长是乐相森。当时,他还兼任着县委办公室主任的职务。
乐相森是土生土长的沙县人,在当地被称为“乐大师”,因为他通晓沙县的角角落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文化人和烹饪大师。66岁的他,声音洪亮,每天看三小时的书,雷打不动。他最近看的一本杂志是《新周刊》,他和我讲,“急中国”、“慢能力”。
乐相森到哪都随手带着一个纸袋子,白底绿字印着“沙县小吃培训指导”。从1997年开始,他接到的县里任务是:每年免费培训一千到一千五百名沙县人学做小吃。1998年3月8日开始到2007年,这个任务全部完成,总共培训了一万六千多人。
每逢县镇赶集的时间,村民代表们都到镇上,乐相森就开始给他们讲。
“想不想赚钱呢?种田不赚钱,想赚钱就去做小吃。”
前面有榜样的吸引,后面有政府助推。在其后的十年里,出去的人成群结队,是名副其实的“小吃大军”。
现任沙县小吃办主任郑兴景说,出去做小吃的,1996年有一万多,1999年两万多,2002年达到三万多。现在已经突破了五万。
“沙县小吃最先到了福州、厦门。2001年在珠三角地区形成规模,2003年在长三角地区形成规模,2007年我们在北京搞了推介会。现在新加波、香港都有。”
昔日“逃标”者的救命稻草,成了个大事业。
·三·
以前的沙县,很破旧,平房,黑瓦、木头墙。
在沙县最繁华的李钢路上,保留着一个年代最久远的建筑——“文昌庙”,解放前是粮仓。除此之外,沙县已经不见老建筑。乐相森对此有意见,“沙县想申请历史名城,也没有依据了。”
的确,沙县有着1600年的历史。它的小吃能够南北通吃,也跟这段历史有关系。
1600年前,唐末,一个叫邓光步的将军带着十几个官兵来到这里,驻扎设县。邓光步是河南信阳固始人。沙县人也因此认为自己祖上是中原人。
后来,邓光步的两个儿子继续往南走,到了如今的闽粤地区,客家人聚集的地方。所以,沙县也被认为是中原邓氏南下入闽的第一站。在沙县,至今有很多客家人,说客家话。不说客家话的人,也承认自己是中原人。整个沙县人也和客家人一样的传统:注重过节,注重礼仪,能吃苦。
沙县小吃也有明显的中原印证。邓世奇和乐相森以师徒相称,他向我挨个介绍沙县的特色小吃:
“北方的馄饨,到了沙县就叫扁肉。原料是一样的,面皮包肉馅。不一样的是,早些时候,沙县人用木槌把肉锤成黏糊糊的肉酱,北方是用刀剁,面皮更薄。工艺不同。”
“芋饺,就是用芋头磨成粉包肉馅,很像北方的饺子,只是,我们这里不产小麦,就用芋头。”
“拌面,就是面条,不一样的是拌料。”
沙县人和北方人一样爱喝酒,能喝酒。和沙县人一起吃饭,好像回到我的老家山东,酒风剽悍。
邓世奇酒桌上最常说的话是,“喝完你再死!不死你就喝!”
沙县人口24万,和周边的县市相比,不算多,但是每年的酒是销售最多的。方圆几十里,大家都知道,沙县是酒城。
“我们也是中原人。”说完,乐相森补了一句,“沙县人鬼头鬼脑。”在沙溪河大坝上,用植被拼写出,“实说实干,敢拼敢上”,这是沙县的精神信条。
有人说,客家人是东方的犹太人。在沙县,有着:“夏茂人是沙县的犹太人”。夏茂是沙县的一个镇,有很多地道的客家人。“崩会”最早出现在夏茂;出去做小吃,最早也在夏茂。
·四·
那一天,沙县高考。街道上顺畅自如,没有交警出来指挥交通。这和我在老家山东县城高考时的情形大不相同。
邓世奇的儿子没上过大学,但儿子找到了一个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老婆。邓世奇说:“小鬼聪明就去读书,不聪明就做小吃喽,我不强迫他考大学。”
这也是当地人对教育的一个观念,有小吃托底,并不需要削尖脑袋挤那根高考的独木桥。
乐相森说,很多沙县出来的大学生也在做小吃。特别在早期,很多老师辞职做小吃了。
邓世奇的儿媳妇学了四年酒店连锁,又回到了沙县,她曾想找到一个“适合沙县小吃的连锁模式”,最后的答案是,“手工生产形不成规模,没有统一标准,很难。”
没法做大,也就没有资金继续投入的问题。三五年积累三四十万,不愁小孩子教育,剩下钱,沙县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买房。
林丽英在沙县工商局工作,她瞪圆了眼睛说,“沙县的房子了不得的,县城中心的好房子升到八九千一平米了。”去年,林丽英去南昌,问人家房子价格,得知是4000块,心里很是惊讶。回到沙县,她每次和外人聊天,都要感慨一次。
一处名为“西园小区”的住宅被当地人称为“夏茂小区”,因为这里80%以上的房子都被最早出去做小吃的沙县夏茂人买了。这个小区里,2005年的价格是2000多,现在涨到了6000多。隔壁的世纪花园,开盘价7500元一平米。二十公里之外的三明市,房子均价6000元左右。沙县是三明下属的县。和沙县同级别的县,房价在4000元左右。
沙县政府在小吃上并没有获得什么收益,但是在房地产上却是大赚。每年政府财政收入,房地产税收和地皮交易的钱占到了县里财政收入的60%以上。
除了买房,还有买车。
在一家一汽奔腾4s店,老板说,开店之前,他“不怎么会开车”。但是,看中了沙县的汽车市场,赶紧进来了。这家4s店,2010年卖出了400辆一汽奔腾轿车,分布在三明和南平两个市,统计共20多个县级行政区。其中,80多辆是沙县人买的,占到20%。
沙县买车之盛,还改变了当地车牌管理办法。原来,三明市每个县都有自己的车牌首数字,从前年开始,这些数字都打乱了,因为分给沙县的数字牌号不够用了。
“沙县每年100万以上的车,至少卖出10辆。”这是4s店老板的估计。
·五·
一辆白色宝马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前方是夏茂镇。
夏茂镇曾经是沙县最热闹的镇,人口最多。随着出去做小吃的人越来越多,镇子变得越来越安静。
镇上剩下老人和孩子。作为留守者,他们的日子富裕多了。
张梦萍是个九岁的女孩,我见到她时,她正和小伙伴们围着看一个男孩子打游戏。
他们在镇大街的一个楼房的一层,有四五十平米,一间厕所,一间卧室,横七竖八地摆着十张床,客厅也是厨房,也是孩子写作业的地方。出去做小吃的人们,没时间照料孩子,干脆把孩子留在家,找人专门照顾。
看到生人,孩子们有点害羞,嚷嚷着跑开了。张梦萍是最“不怕羞”的,跑来跑去和我搭话。
她跑到我跟前,仰着头,灿烂地笑。我说,“给你拍个照片吧?”
“好啊,照片会登报纸么?”
我没来得及回答,她忽然很高兴:“那我爸爸妈妈就能看到我了!”然后,又跑了。
梦萍上次见爸妈,是去年春节。他们的老师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子,老公也在外面做小吃。老师要照顾儿子,不愿出去,就在家做起了托管孩子的工作。我进去,她匆忙收拾卧室里乱七八糟的衣服,抱起一抱,塞到角落。
梦萍叫她干妈。
夏茂镇农经委主任说,“沙县的小鬼都是托管的,爷爷奶奶老了,孩子们不听话,只能花钱托管,除了寒暑假,全和老师一起。托管也很赚钱的。”
梦萍的爸妈每个月支付1200块钱给老师。从四岁开始,梦萍已经被托管了五年。和她在一起托管的有八个孩子。仅托管孩子,老师一个月就能收入上万元。
沙县的物价普遍比其他县高,夏茂的物价普遍比其他乡镇高。也因此,夏茂被称为“沙县的小香港”。
夏茂镇副镇长邓道顺记得,人们外出做小吃之前,镇上的人多,街道总是很拥挤,吵吵嚷嚷。“猪满街跑。屋子里的桌子底下挖一个坑,放鸡放鸭。地少嘛。”这样的生活条件一直持续到了80年代。90年代初,有人出去做小吃了,赚了钱回来,盖了房子,镇上不吵了。
夏茂镇有三万亩耕地,一万多亩种烟叶,都被外乡人承包过去。还有一万亩,是当地市里面农超对接,被超市承包下来。剩下不到一万亩耕地,当地人种些菜和粮食。
在镇大街的一个小饭馆,邓道顺指着一个正在搬砖头的光背年轻人说,“都是外乡的,本地人不做工,大不了做小吃。”他最愁的是,人少了,房子却越来越多,没有散步的地方,只能到田里。
昂贵的不只是房子和物价,还有人力。这难坏了许金沙,他是沙县金沙工业园管委会的副主任,园区的业主总是向他抱怨,“沙县招工太难了,工资还高”。
工业园区从2004年开始建立到现在,一百五十多名业主,只有不到十个是小吃发家创业的。项目大都来自外地。工业园区的地价很便宜,引来了很多外地投资。工业园初建时,“只要不是污染行业,都欢迎。”这个迅速完成第一笔资金积累的小城,正在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工业支柱,企图“工业富县”。
·六·
其实,除了小吃,沙县有很多其他津津乐道的地方。
譬如,树木丰富,林木业从古到今都发展不错。早些时候,伐下的大树顺着沙溪河一直输送到福州沿海。
再譬如,沙县出美女。当地有段顺口溜,“延平的枕,萃口的草(草席),沙县的姑娘不要挑。”不要挑,是说沙县的姑娘都很漂亮。
林丽英在县里工商局工作,两眼有神,身材高挑。她说,曾经有个叫刘萍的姑娘,长得很漂亮,在工商银行站柜台,其他县的人,专门跑来看她。
我很好奇,还带着怀疑,“多漂亮?”
“白里透红,很耐看,小家碧玉的那种。出国了,不然你也去看看呢。”
沙县人心态开放。我走在大街上,拍照,他们都会笑嘻嘻地让我拍。
午间,大街上几乎没人。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人人都在家。这个小城的经济发展迅猛,但是生活节奏却还是保留着那份悠闲。晚上,上百对沙县人在广场上跳交谊舞。
很多沙县人都承认:恋家。所以,沙县小吃人做到哪里,都要回来买套房子。
他们的悠闲和传统,很少被外人了解——小吃的风头太盛,全然盖住了这座小城。
离开沙县那天,我始终没有找到一辆出租车,招呼一辆摩托车,起步五块。小师傅是重庆人,十六年前来了沙县,因为“沙县好赚钱,不看学历,认本事”。他骑摩托车载人,每个月能赚四千块。一个人在沙县,小师傅没娶老婆,“沙县的女孩子很挑剔。”
“你没想过回家?”
“没有啊。沙县总有一天会变成又一个上海滩的。”
“为什么?”
“一条河隔着城市中间,就像黄浦江。地皮贵寸土寸金,经济高速发展,而且三教九流什么人也有。多热闹啊。”
这个热闹繁华、完成了第一波财富原始积累的沙县,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忧虑,沙县也需要一个工业支柱来强县,但是按乐相森的说法:“和小吃相比,工业没有成气候的。”而异军突起的房地产业,对经济的拉动力到底能够挺到几时,也是个未知数。
更重要的是,并不复杂的小吃买卖,也在被人复制。到现在,中国各地的沙县小吃,有30%并非沙县本地人经营。
隔壁的将乐县,甚至整县在复制沙县的路:大批人,背井离乡,背着鸳鸯锅去做沙县小吃。
这,像极了沙县20年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