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财经

德懋堂

2011年06月07日 08:57 来源:《新世纪》周刊

  □ 盛可以 | 文

  上世纪70年代出生于湖南益阳,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死亡赋格》《道德颂》《北妹》《水乳》《火宅》以及中短篇小说集《取暖运动》《在告别式上》《可以书》等。作品被译成英、德、韩、日、荷兰等多种文字。曾获国内多种奖项。现居北京。

  2005年7月20日,我的存折突然增额200万。我没有追查这笔钱的来历,任它如野外的尸体,孳生着利息的蛆。如今我已把这笔巨款连本带息交给了殷勤的售楼小姐,成为德懋堂三号楼的户主,我雕花木刻的名字固定在门楣右侧。坦白说,能在这种迷人的徽派建筑里……哦,建筑,该死的,我又扯上它了。可老天知道,这些年,不管我多么小心地避开这个瘟疫般的名词,终是徒劳无用,它早就成了马墙的化身,如妖魔附我体。他仍然掌控着我,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我的情绪在瞬间变暗,片刻前还在享受湖光山色,晒着早春暖阳,恍惚间竟觉得正穿着马墙的浅灰色毛衣,披覆着他的体温了。

   我钻出马墙薄毛衣般的覆盖,从竹质躺椅站起来,让那股青柠檬酸味慢慢下淌到心尖。回望刚躺过的地方,马墙在那儿,留着一个空洞。

   顺着石头阶梯上坡,我想登高望远,让风光将马墙抹掉。没错,我是马墙的客户。当我在报纸上看到德懋堂的售楼广告,我知道马墙的建筑梦实现了。我说不清为什么要买这山里的房子,我确实没有和马墙死灰复燃的意思。五天前我正式搬到三号楼,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我坐在湖边的乌篷船上吹风,仰望贴着山坡生长的十八栋建筑,四周仙气缭绕,湖中小岛的桃花开得粉白,天空和湖面一样的淡蓝,一样的宁静。当时我以为,江湖不在了,鸟兽散了,用不着信佛,我的心已臻平和境界了,就像这德懋堂的湖,除了下雨时微泛笑意,永远平整清澈如镜。不料想突然间内心一阵骚乱,风雨满湖。我俯首湖面,水纹像微波信号一圈圈扩散。

   儿子们正在捉迷藏,玩这一类游戏时他们总是庄重严肃,有时候需要一整个下午才能找到某一个的藏身之所。有一次老三匿身在冬瓜梁上,直到其他游戏者把他忘了,自己溜了下来。他们是三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只有我才能从细微的差别中分辨他们。

   好吧,我打算向你和盘托出。不过请原谅,因为化学作用,说起马墙,我内心那股沉默的温泉难免不沸腾,我会尽量控制,不至于将你的脆弱灼伤。你已经知道马墙是个建筑师,他研究徽州民居,游走民间多年,很早便收集有雕花的破门烂窗,村民从墙上抠下来的石板浮雕,好像还有黄花梨、紫檀木的明清家具,多是缺胳膊少腿。说他是个收藏家也不会错。

   2004年整个春天我都在西递村闲荡。那时我正搞着似是而非的恋爱,心是散的,有人要拣这空子钻进来,我就会愉快地从了。自那谁谁谁之后,我几乎没再具体地爱过,心肝肺还保持着被他疼过的原样,我把他掖进了时间的皱折里,让他不那么好找。

   你觉得我说这些有点离题,其实没有,接下来你就会知道,用那谁谁谁做铺垫,都是为了马墙。

   马墙仿佛一栋行走的建筑,随身携带两眼清澈湖水。我初见他,便觉他美得一塌糊涂。千万不要用明星们肤浅的外貌来联想马墙,两码事。用文字描述一个人,总是费力不讨好。所以我不打算像苏联作家那样,对一个人物的出场费尽笔墨。

   当时我远远地用自己的身体量了一下他,高一米七九;再磅了一下他的体重,不出八十公斤。这种事我向来拿手,差错极微。

   但我总得说说他长什么样儿。他是那种带着建筑物的沉稳凝重,与建筑浑然一体的人。唔,这么说吧,就是新古典建筑风格的,古典与现代的结合物,有中式的含蓄,有德式的庄重,法式的浪漫,意式的简洁……这似乎有点混乱,不,在马墙那儿,没有什么是混乱的,哪怕是他的建筑草图,每一根线条都清晰有序,他掌握我们每一次混乱的场面,在我被粘上蛛网苦苦挣扎时,他永远厘得清千丝万缕的纠结。他的心像建筑内部的不同空间,功能明确,从不含糊。有时候我觉得他就是复杂的几何图,没有现成的公式能计算出他在想什么。正是他这一点让我无比痴迷。

   我不懂建筑,懂点男人,但搞建筑的男人常常让我犯晕。和马墙折腾期间,我把他当梁思成,有时自己也仿佛很林徽因,写诗吟诵风月什么的。我的爱情诗相当蹩脚,据朋友们说,我惟一到达的巅峰才情,是与马墙出事前写的《那一晚》,我在诗中回光返照。你要相信,我写诗并不是为了唤醒马墙,只是抚摸爱情的狗,在它成为祭坛供品前表达我难舍的温情。要知道,在男女关系中,与你相依为命的,不是别的,就是这条狗。

   我背靠一根碗口粗的楠竹。坡下杏花丛中飞出青瓦屋檐。隐约半扇空窗。竹林有竹千棵万棵,我为什么选了这一棵,为什么是马墙,而不是张三李四。马墙在杏花丛中。竹叶与空气摩擦出的骚动声响,像马墙在我身上的呼吸。

   2004年春天我在西递村无所事事,要么一身大红配葱绿,要么一身素白无杂色,坐在斑驳的老房子前发呆,不知闯进了多少美院男生的画板。村边有条缓慢东流的浅水溪,阳光也是缓慢的,明亮的溪水中,总有鱼逆流而上。我就是这么远远地见了马墙四次,每次他都在和本地人聊天。我相信他知道我在注意他。我甚至怀疑后几次是他的刻意安排,在离我几十米外的地方,他戴着浅灰的棒球帽,说话时心不在焉。自那谁谁谁之后,我总觉得很饱,没有饥饿感,没有欢喜欲,椅子一坐一个洞。

   我知道我看上这家伙了。我等着他来找我。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对此话有十分深刻的体会。我一眼洞穿了尚未发生的故事。一想到不久我便要把这个戴棒球帽的称作“宝宝”,便觉得人生充满无聊。我没有任何好奇心。从我发现他的那一刻起,便冷眼看着自己和他如何发展。五天后他突然失踪,我甚至为此松了口气。又过了半个月,他彻底消失,于是我决定撮一顿表示庆祝。我在农家小馆子里叫了几个菜,有春笋、蕨根、腊肉、臭桂鱼什么的,还要了一壶杨梅酒。酒色微红,像果汁,世界上到处是温柔的陷阱,我喝完才知道这是48度的烈酒。但那着实过瘾。回去的路上,我对着无边的油菜花醉哭,沾了一身花粉。黄昏斜阳和着金黄的油菜花让我以为自己正在燃烧。除了影子,我了无牵挂,期间接了电话,忘了说了什么。我凑到别人跟前看人画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们显然“认识”我,但不知我的清闲是拿年假、探亲假以及未来的婚假产假丧假兑换来的。

   夜半时分,我肚子绞痛,上吐下泻。谈恋爱需要一副好肠胃。我吐了一个小时,吐完烈酒浸泡过的春笋蕨根腊肉臭桂鱼再吐苦胆水,没什么可吐时便吐血。我吐血时看到了自己的死亡。我像个醉汉跌跌撞撞地走出门。深夜的村子里除了稀疏犯困的路灯就是死静。没有的士。没有医院。我在路灯下蜷成一团。继续吐血。

   我没有用手机求助,忽然想和死神赌一把。

   马墙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我已虚脱,他二话不说抱我上车,20分钟后赶到医院,拍醒了睡觉中的值班医生。

   我记得那晚医院的灯光如太平间惨白。医生不断对马墙说“你妻子……”,我们都没有去纠正他。天亮时走出医院大门,我挽着马墙的胳膊。

   德懋堂更像是休养的地方,因为不在公共假期,除了我,几乎没有外人。到处是马墙的气息。甚至“鸣琴BAR”的招牌也是他做的。古琴形状的木质材料,文字阴刻,内刷黑漆,也许是因为经历过我,他的字有些沧桑劲道。我当然知道他“鸣琴而治”的理想追求。马墙骨子里是个诗人。他对我说得最多的是让徽州民居与现代建筑杂交,延续徽居基因。我现在才发现,我几乎参与了德懋堂的每一个细节。他一直擅长利用光影,把枯燥单调变得丰富有趣。那时候他经常调整床头灯的射线角度,让我们的叠影呈现不同的视觉效果。爱情加光影的变化,我们的身体总是鲜活。直到出事。

   在医院的那个晚上,我知道马墙失踪是因为妻子早产,他有儿子了。“六斤。”他简单地说,然后将镜头转向我们。我想象了一下“六斤”的母亲,但这对我和马墙没什么好处,我很快撇下了她。“我早就看见你了。”马墙说,“后来一直在猜想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过我懂点男人,我没吹牛。那晚上我趁着病弱翻出了压箱底的孤独无助,我是真的垮了。那晚上全世界都聚集在我的脸上。马墙的眼睛是黑夜的湖,那一瞬即逝的波光泄露了湖心的秘密。我并不意外。洗劫一空的胃终于饿了,医生说不能马上吃东西,胃伤着了,得让它休息一下。我觉得这个医生并不了解胃,不了解胃,也就不了解爱情,食欲是健康的表现,想吃就没病,能爱就有光。

   马墙始终没猜对我的职业。我在美术学院教英语,就像吃火锅喝红酒,穿西裤配球鞋,属于没有品位的混搭。马墙说“你对色彩很敏感”,我想他说得没错,但我对男人更敏感。这是天赋。

   因祸得福,一次食物中毒收获马墙,只有脑子有病的人才会在热恋中担心福兮祸所倚。

   我停在鸣琴吧门口,因为雷吉音乐忽然切换成了《寂静之声》。微风中杏花飞落。这是马墙最喜欢的歌。时间刻在那块大石头上,马墙弹吉他,有时吹口琴,我们对着活泼的溪水,将这首歌唱得波光粼粼。我转向伸探湖面的天台,那里有藤椅与石桌,旁边开着大朵的山茶花。与山遥望。服务员穿着蓝色套裙,笔挺漂亮,我刚坐下,她便给我端来了茶水和点心。我抹掉了脸上冰凉的东西,道了谢便无话可说。小姑娘生怕冷落了我,好像陪我说话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她涂着腮红,身体饱满,洋溢着和春天一致的快乐。她说老板已经回来了,正在视察二期工程,二期就在湖水绕过的山那面,水路比山路近。我注意到湖面的乌篷船不见了。我的身体忽然点了穴似的变得僵硬,好像马墙已经在我跟前。紧接着我浑身哆嗦,牙齿在嘴里上下叩击。那年我央求见马墙最后一面,他断然拒绝,他说你想怎样就怎样。

   我的手在发抖。我把它们插进紧绷的牛仔裤口袋,勉强制服它们。我就这样顺着两侧花开的石板小径回到三号楼。然后我一直站在阳台盯着湖面,直到连小岛也看不清楚,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落下。

   我坐在黑暗里。安全感来到心中。我恢复平静。

   事实证明,某个特定的结局形成,一切都是帮凶,连时间也不例外。那年春天倘若我休完假便离开,和马墙不过是一场于人生无损的艳遇,可我的假期连上了暑假,七月火热升温,我们不觉感情深陷。

   大约十点,我听到归棹声,桨橹搅碎水淋淋的夜,船上隐约有人哼唱《寂静之声》。微风与寂静扛着歌声轻悠的尸体抵达我,不必掀开覆在它脸上的面纱便知道歌者是谁。我像歌声穿过漆黑的客厅,并不触碰任何家具。黑暗中有盏红灯笼悬挂乌篷船头,湖面一圈朦胧光晕。那团红光移动,靠岸,一个男人从光晕中钻出来,弯腰系船,然后取下灯笼引路,消失在树林里。

   一切重陷寂静,只有我的伤口在黑暗中发光。

   夜晚是我的春天。如果有月亮,我便是一切地面的阴影。杂草野花,蜜蜂嗡嗡蝴蝶飞,水从天上来。习惯已使我的黑夜变成白昼。我曾想顺着石板小路假装与马墙巧遇,但镜子提醒我脸色太白不宜见人,我无法像过去那样,穿着白裙子站在银白路灯下完成久别重逢的浪漫。我只好躲在桃树的阴影里,看马墙提着红灯笼拾级而上。他从我身边经过浑然不觉。他的身体带过一丝风,我随之摇曳。这些年,我早已轻薄如纸,不承载任何事物。我比白天更能清楚地看见马墙老了,真的老了。当一颗好良心不得不做出大恶事时,它固定的阴影像X光胶片上的肿瘤一样明显。我一看便知马墙过得沉重而不愉快——他的良心在摧毁他。我并没有为此心生快意,反倒有些内疚,曾经我希望看到远比这不堪的结果,在仇恨与宽恕的天平,我又添加了一次宽恕的砝码,但天平仍向仇恨倾斜,我不知整件事何时能像蚕茧一样化蝶。

   我转回来,继续在我喜欢的黑暗里枯坐,想那些我一直没想明白的事情。比如一个男人,为什么他要你命时跟他救你命时同样不顾一切。

   我和马墙在暑假期间去云南、福建等地考察民居,若没有陪同者,我们便在那些无人居住的古老建筑里交媾。老树的根从墙缝里钻出来,像筋脉突起的手。我们并不在意长着绿苔的天井,模糊不清的门神塑像,凋敝的生活痕迹对唯物者来说并不存在。那一天我们热汗淋漓,从破败的木雕窗里灌进来的阴风吹得我打了个冷颤,我突然感觉身体里被种下了什么。暑假结束,马墙去上海,我回杭州。“我随时会去看你。”机场分手时马墙对我说。他把手上的籽玉手链摘下来,给我戴上。“有它陪着你,不许胡思乱想。”

   马墙盯着我腕上的籽玉手链。我知道它黯淡无光,远不如在他手上鲜活。他说你还戴着,我以为你早扔了。马墙的话充满自知之明。我的确扔了马墙给的这惟一的信物,但又立刻从垃圾桶里捡起来,锁在抽屉里。我们的重逢出奇地平淡,仿佛一对暮年夫妻。这是在鸣琴吧外的天台,雨刚停不久,天色浑沌未开,大篷伞如羽翼折叠收拢。不时有水珠从树叶落下。湖面的波纹匀称而从容。而我和马墙之间,并没有风轻云淡的意思。在他反目,并且说出那番毫无人性的言语之后,我曾经多么想一把将他撕碎。

   “你一点儿也没变。”马墙说。“……我一直在找你。”这是马墙的第二句话。

   这时候,一个年轻男人大步迈过阶梯,直奔马墙,“湖里那岛卖吧?”马墙看看来者,又扭头望了一下湖面,“那个岛?水一涨就淹了。”

   “我有办法,你开个价吧,我给你钱。”年轻人把手伸进腰包像是掏钱,但他只是摸出一张出名片,马墙顺手放在桌上。“你有什么办法?”马墙问,完全是调侃。

   “架空20米再盖房,健康疗养的好地方。”年轻人说着,突然立刻另起一行,“我看这边上的竹子种多了,容易引发泥土滑坡……而且挡了阳光,阴气偏重……”

   我埋头用小长匙搅拌咖啡,遇上这样的人,我随时准备离开。

   马墙转向我,挥挥手打发了他,“有什么事,去跟这儿的经理谈。再见。”

   我拿起名片,看到顶行的红字写着“风水占卜”和“烟酒零售”。“是个骗子。”我说。

   “应该是来踩盘的。”马墙穿着咖啡色长袖T恤,脸庞有点发虚,也许正是这种肌肉的松动使他显老。“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

   “到处旅行。”我说。并且胡乱编了些地方。

   饱满笔挺的服务员给马墙添水。黄山毛尖像一群海豚在玻璃杯里表演翻腾,然后笔直地滑向海底。

   我感到耳边风声呼啸,茶叶纷纷尖叫。地动山摇。它们稳稳地落在杯底。于是风平浪静,现世安稳。

   马墙的喉结上下滑动,我知道他咽下去的话,他问不出口。

   “我有三个儿子。”我主动说。

   他站了起来。看不出悲喜。像一栋面无表情的建筑,开着所有的门窗。

   “他们……”风灌了一屋。“活着。”我说。“噢……”马墙坐下来,看着我,他的眼睛不如以前清澈,“你受苦了。”

   最好的演员也演不出这种味道。我躺在他的语调里,体会这几个字的穴位按摩。人们说反季节蔬菜有毒,迟来的软话,算不得滋补营养品。很遗憾,他没有在那个关键时刻当面向我表达。

   马墙在2004年秋天宣告失踪,人间蒸发。这一次我没有喝酒庆祝,因为我有点拎不清了。我把早孕测试的结果告诉马墙时,我们都相当淡定。马墙知道我不会用胎芽儿要挟他,我也没有当单身妈妈的想法。他表示要抽空过来与我共度难关。他要我等他一个星期,他将攥紧我的手去面对冰冷的器械。这番言词听上去挺负责任,我的心里照旧凉飕飕的,男人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就是一只大灰狼,能把送人下地狱的话也说得温情动人。我知道这是我个人的坎,死活与别人无关。我对马墙说没事,我会照顾好自己。

   一连三天,我独自在学校后面的树林里抱紧自己走来走去。青春鲜活的新学员从树隙间晃过,我看到枫叶有点想变颜色了。我并不寂寞,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群人,B超单上那三个豌豆大的黑点,都是我的成员,胎检中我听到了他们强健的心脏跳动。我像中了巨额彩票,一时间头脑发蒙。我从没想过会拥有这么多钱,怎么花都是个问题。三胞胎呢,我真行。我感到自己是一条满腹鱼籽的鲫鱼,那些金黄的小颗粒把它弄得相当笨拙,它轻易地落了网,不带一丝挣扎。我从医院出来,如一缕水迹慢慢流在街上,水迹快要流干时我给马墙打了电话。我说马墙,我下不了手。马墙说我理解,宝宝你等我过来。我说你过来也下不了手,因为有三个。马墙问什么三个?我说孩子三个,全在我肚子里。那会儿我听见电话里只剩呼啸而过的车声,我知道马墙在马路边站住了。我能想象他的样子。

   “……孩子们呢?”马墙问道,“怎么不见他们?”他四处张望,德懋堂的竹林深处发出鹅卵石碰击的声响。

   “都在杭州,和外婆在一起。”我撒谎。现在是我和孩子们捉迷藏的时间,他们都已藏好,等着我去把他们找出来,有时候这需要几天几夜。他们越来越执着,有一回老大藏得太隐蔽,我找到他时他已奄奄一息,但他没忘打出胜利的手势。他们都这德性。也不是我不想让马墙见我的孩子,他当初不要他们,他应该像以前那样继续不在乎自己调皮的精子是否闯祸。

   马墙很久没说话。我听到马路上的噪音,人们聊着天从他身边经过,小狗汪汪叫。我理解并倾听他的沉默,也终于被他的沉默瓦解。我主动挂了电话,预感凶多吉少。又一阵,他把电话拔过来,嗓音突然变哑。他让我听他的沉默与叹息,他说了他的“六斤”。我始终很克制。那时我觉得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从上海到杭州,最短的距离是从虚伪到真实。他完全可以在我身边,将我撑起来,继续让我面目华美。

   “你都还好?”我问。

   “挺好。”马墙说。然后补充了一句,“儿子跟他妈妈去澳大利亚定居了。”

   如果我没理解错,他的意思是他们离婚了。我等着他告诉我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我带你走走吧,给你说说这德懋堂的故事。”他说。山尖一大片火烧云。天空亮了许多。

   我站起来随他走,我的跛足很明显。“你的腿怎么了?”“摔了一跤。”我说。我为这他看得见的残疾感到快慰。或许我就是来向他展览所有伤口的。

   我在校外租的房子。26层高的电梯公寓,可以俯瞰美丽的杭州城。但强烈的妊娠反应让我一上阳台就想吐。我无法上课,请了病假。我整天呆在客厅里,或者躺在床上。房间突然变得狭小,我像困兽般焦躁不安。饿了就去楼下的包子铺吃东西,吐了按原样再来一份。几天就把我折磨垮了,恐慌慢慢来到心中。我无法独自面对三个小生命。我把母亲召来了。母亲是个老知识分子,已经守寡十年,我多少继承了一点她的坚韧。两个强悍的女人见面出奇的冷静。母亲一进门就发现情况不妙,她单刀直入,让我早已准备好的话语与技巧立刻作废。我只好事不关己的样子用三句话概括了目前的局面。母亲听完没吭声,独自在阳台站了很久。我们不是被事实难倒,而是被数字“三”困住。我没有向母亲供出马墙,更没提马墙是扔下手雷跑的,他不管我的死活。

   两侧茂林修竹。我和马墙走在木质栈桥上。他的手与我的手近在咫尺。在他牵我的手之前,我把它插进口袋。我的手比春水还凉。他握不住。

   “这个德懋堂的‘懋’字,有什么说法?”我问。

   “有茂盛、勤勉,还有美好的意思,比如,呜呼懋哉……”我以为马墙会像从前那样展开来深谈,但他看我一眼,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欠缺。“我去杭州找过你,也去了你的学校……我那些昏了头的话,太伤你了。”

   这么多年,马墙还没明确问题的重心,伤我的不是话,而是人。我相信他没撒谎。他当然得不到我的任何消息。“我辞了职,离开了杭州。事情早过去了,我也忘了。”我这么说着,几乎一个踉跄跌翻,倚着桥栏站稳,腿上的旧伤开始疼痛。马墙刚要有什么动作,我举起手制止了他对我身体的触碰。他看不见我身上有血。

   “我不想请求你的原谅……我是不可原谅的,”在按老式德懋堂重建的大宅院里,马墙朝天井的大石缸扔了一个硬币,它没能落在中间的好运柱上,在水里飘走了。“我找不到你。我没有哪一天不惦记着你。这德懋堂的花窗、雕花栏板、冬瓜梁,差不多都是我们一起在乡下淘的……我,把我们的过去建在房子里了。”

   我和母亲沉默了一天,到晚上,我吃饱了呕空了,吐出了胆汁。“我们的感情曾经像建筑一样牢固。”我满嘴苦水,说了一整夜的马墙。马墙未必知道我有多么爱他,我母亲知道。母亲陪着我一夜未睡,当我说我要干什么,她没有反对,落下两行老泪。父亲去世之后,我没再见母亲哭过,她像父亲临终时说的那样,坚强而明亮地活着。但不久我们吵了起来,母亲不能接受我的选择,我们争论很高深的问题,比如爱情的归宿,活着的意义,胎儿的权利,在什么是体面与尊严的看法上分歧最大。母亲承认她白活了60年,她36岁生我,54岁丧夫,她的人生经验于我毫无用处。

   我的眼里早就没有流泪,也不为马墙的表达动容。我看着庭中廊柱上的木刻对联。“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清畏人知名益显,抑然自下德斯崇’,”马墙被我扯回现实,“简单说,就是做人要低调谦卑。这是别人的句子,我只是借用。”

   “德懋堂做得很有品位。我就是冲这个‘德’字来的。”

   “我知道……你恨我,应该恨……200万并不是想买你的宽恕。”

   我在想我是否仍然恨马墙。我母亲一直充当马墙的辩护人,为马墙开脱,她甚至认为马墙是对的。我真不该告诉她马墙的妻子早产时的惊心动魄,“六斤”进了氧气箱生死难料,妻子心脏病发,为把自己的心脏移植给妻子,马墙差点在医院自尽,命悬一线,一家三口险些全部去了阴间。有一阵母亲像法官似的完全站在马墙那边,对他不惜代价维护家庭的残忍赞不绝口,直到我提醒她我是她的女儿,我肚子里有她三个外孙(女),我母亲手中的惊堂木便再也没有拍响。这个时候我们都很需要上帝。我们静静地聆听,是否哪个方向能传来奇异的声音,生怕错过上帝的微小暗示。然而什么也没有,除了我们的心跳。风撩拨窗帘。我看见一只鸟在窗口停驻片刻,飞走了。

   “我一直在找你……”马墙说,“如果你不反对……我想照顾孩子们。”

   打破旧徽居的沉闷封闭,马墙在阔壁上开了条形窗,那儿像悬挂着一幅活动的风景画。湖水、小岛、竹影,天空正在黯淡。山里的黄昏逼近,身上越来越冷。我知道我脸上的血色正在退去,不久便会像德懋堂的外墙一样惨白。

   我看着马墙。我想抓住他。而我已如云影。我听到自己崩溃的声音。我的身体正在变成碎粒。蒲公英随风飘散。2004年9月20日清晨,守了我一夜的母亲正在打盹,我安静地走向阳台,像鸟那样飞了出去。那天我28岁零两个月。

  逝者

  讲真话,要么不讲话

  □ 于达维 | 文

  高庆狮(1934-2011)

  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计算机科学的开拓者之一

   “云计算”是否需要申请国家专项资金?三年前高庆狮就提出这个问题。他认为,“云计算”并非新产品,很多理念和技术在上世纪70年代末就已出现。他说,科学领域的研究,不能仅仅是向国家要钱、做出产品给国家看。

   但他的担心正成为现实。“新瓶装旧酒”的“云计算”,从国外一种变废为宝的企业行为,在中国上升为抢占未来制高点的国家战略。而中国计算机领域的科研水平,与欧美国家的差距在越拉越大。2006年高庆狮呼吁,不能因为可以使用进口元件而放弃独立的研究,“不仅全部国产化的亿次高性能巨型机中止了研制,而且真正完全自主的国产计算机集成电路研制工作也中断,至今也没有恢复,甚至没有任何恢复的迹象。”

   高庆狮出生在厦门鼓浪屿,童年是与母亲、哥哥伴着海边的贝壳和岛上的琴声度过的。他一直说自己五音不全,但儿时教会学校的训练,让他可以听着音乐写出五线谱。1953年高庆狮从漳州一中毕业,以数学100分、物理97分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数学力学系。那时在他眼里,北大是一个“充满着真理而没有虚伪的天堂”。

   毕业后的高庆狮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计算所总体设计组。这是中国第一个计算机体系结构研究组。此后,中国第一台自行设计的大型通用电子管计算机、大型通用晶体管计算机的系统设计在他和同事们手中诞生,中国第一台每秒10万次的109丙机——由于专为“两弹一星”服务,被誉为“功勋计算机”——也由他主持设计。

   “文革”爆发后,中科院计算所所长阎沛霖被打成“走资派”,高庆狮则是“走资派的掌上明珠”。不过,由于他是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的地面计算控制中心早期设计负责人之一,设计组军代表予以保护,使他免于陪斗。

   1973年3月阎沛霖复出,带着高庆狮到钱学森处领取了巨型机的研究任务。因发展中国飞行体研究的计算流体力学急需,钱希望他们70年代提交亿次巨型机,80年代提交10亿和百亿次巨型机,90年代提交千亿和万亿次巨型机。高庆狮经过多次研究论证,提出了中国第一台超大型向量机的原理和设计。他的设计与三年后国际上公布的CRAY-1不谋而合。

   高庆狮1980年将研究重点转向人类智能及其模拟和应用,两年后,提出了机器翻译的原理和方案。这一科研成果由他的博士生陈肇雄进一步开发,并与香港权智公司合作,以快译通EC-863产品推向市场,形成每年6亿港元的产业规模。80年代末,高庆狮赴加拿大担任访问学者,进行第五代智能计算机研究,1994年后回国时,计算所已经没有适合他的位置。于是他选择北京科技大学,继续机器翻译研究。

   由于妻儿留在国外,他独身居京,生活可以用清苦二字来形容,一年四季常常是一双浅色的运动鞋,一件浅色的薄外套,天冷穿里面,天热穿外面。他自己烧饭,系里也让学生们偶尔帮他做做家务,不过学生们每次到他家,他总是说,你们在剥夺我锻炼身体的权利。他下厨给他们做饭,同学们戏称,以后要开个“高院士餐馆”,聘用高老师掌勺。

   在学生们眼里,高庆狮是一个真正做学问的人、一个特别真实的人,这种纯粹一直没被社会所改变。过于真实的性格,可以让他成为良师和诤友,却无法让他在中国特有的那种人际关系体系中游刃有余。他说,要我讲话,我就要讲真话,要不就别让我讲话。

   不仅抨击“云计算”,他还曾抨击“中国芯”。他认为,如果中国不能制造自己的集成电路生产线,那么无论有多少种“中国芯”,中国的高性能计算机和PC机的发展水平,必然还是取决于美国的发展水平以及美国政府允许向中国出口的水平。

   “但是,能够设计中国集成电路生产线的人,如果不采取措施,不仅目前没有,恐怕不远的将来仍然是空白。”高庆狮说。

  作者为本刊记者

  

分享到:
网友评论
登录名: 密码: 快速注册新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