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寸土

　　近日，一台名为《媒心媒肺》的话剧在广州话剧艺术中心上演。 “国内首部由电视媒体人编创出演的媒体反思剧”是它的独特之处。《媒心媒肺》主创团队中，除导演倪超来自广州市话剧艺术中心之外，其他人均是“非职业戏剧人”的媒体人。演员由广东电视台各频道王牌栏目主持人担纲，这其中既有严肃的《广东新闻联播》的主播，也有亲民的《今日关注》的主持人，对广东的观众们而言，他们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编剧卢小狼除了拥有作家的身份外，也是编辑、记者。

　　《媒心媒肺》的故事从一个电视台主持人、记者胡可的角度展开。为了获得独家新闻，他长期盯梢城中“富二代”大飞，并在大飞开着名车撞死下岗女工的第一时间打开了镜头。新闻播出，大飞入狱，胡可一举成为不畏钱势的媒体英雄。胡可的女友无双生性善良，无法接受胡可盯梢的“不纯动机”和不顾下岗女工死活的冷漠，离他而去。貌似性情暴烈的大飞在监狱中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胡可发现大飞撞死下岗女工的背后另有隐情，一路寻找事实真相，希望为大飞翻案，却发现阻力重重。更可怕的是，所有观众都已经接受了“所谓的真相”，不容有它。挑战“真相”的“媒体英雄”在失去一切后，最终做出了疯狂的举动。

　　编剧将八位演员分为了两个部分。记者胡可、胡可女友、胡可的上司李菲以及“富二代”大飞都有专门的扮演者，另外四位演员则组成歌队，他们“可能代表多种人，甚至是一个有指向的角色”，身份则随着故事的推进而随时变换，时而是记者，时而是网民，有时讲故事，有时发评论。导演将数个戏剧空间统一起来，构成了一个多层次的虚拟空间，并在这个空间内融合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演形式。四位主演走的是写实表演的路子，注重内心体验和行为逻辑，富有鲜明个性，也有着命运交代；歌队表演以大量夸张的形体动作和变化多端的方言、腔调为主，行为转换之间不讲究逻辑，而是以明确的节奏层层递进来推动故事。从观看感受而言，严肃的主题因为有了歌队的“插科打诨”而变得易于接受，广州某媒体对《媒心媒肺》的报道里就特别提到了歌队表演中的“装娘”与“卖腐”，观众席中的笑声也大多源自歌队表演。歌队又不仅仅只是包裹在苦涩内核外的糖衣，剧中人物无法说出的潜台词都由歌队出声，点题的任务有时也交给了他们。导演因材施教，主持人们的舞台呈现完全及格，时有亮点出现。其中李菲的扮演者表现出较为细腻的写实能力，大飞扮演者的演出风格也带有几分陈建斌在孟京辉名作《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中“疯子”一角的神韵。虽然是由“非职业演员”担纲，但《媒心媒肺》绝对值回票价。

　　“新闻不是你想编，想编就能编，要么“媒心媒肺”，要么“没心没肺”，真实或虚假，仅一字之差！”这是《媒心媒肺》海报上的宣传语。但《媒心媒肺》希望反思、探讨的绝不仅仅是“真假新闻”这一个问题。在剧中，胡可上司李菲的态度成为了媒体某些特性的缩影和象征，无情（对普通交通事故的漠视）、嗜血（发现肇事人是城中富豪之子后的兴奋）、趋利（认为在民生节目中无条件推广赞助商产品是正确的）、避害（在面对新闻真相和媒体声誉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当然，当下媒体的问题绝不止如此。从“封口费”到“有偿新闻”、从“假记者”到“假新闻”，部分媒体、记者的行为让“无冕之王”的光环不再。女主角无双的扮演者、广东电视台新闻主播李静雯在接受《第一访谈》采访时提到，如今媒体被“妖魔化”或者“神化”了，前者体现在“防风防火防媒体”，后者则因为“有些群众认为媒体是青天大老爷”，在李静雯看来，如果社会拥有公平对话机制就不会出现这种状况，只是在公众话语权相对微弱的当下，媒体才成为了被扭曲的“大喇叭”。

　　被媒体“蒙蔽”的公众，或说缺乏理性观念的公众，也成为《媒心媒肺》批判对象之一，在胡可希望还原真相过程中遭遇的阻力，一方面来自媒体自身，另一方面便来自公众。胡可说：“别提我，我被他们搞糊涂了，我一会儿是骗子一会儿是英雄，一会儿是意见领袖一会儿又是鹰犬走狗，一会儿是圣徒一会儿是色狼，总之他们需要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唯一不可以的就是我是我自己。”

　　《媒心媒肺》也关注媒体人自身的困惑。编剧特别提到1994年普利策奖得主、南非摄影家凯文·卡特的自杀身亡。在剧中，胡可讲述了卡特拍摄那张著名照片《饥饿的小女孩》的过程：“他当时在拍苏丹叛乱造成的饥荒，那时他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哭泣，一个小女孩正艰难地向食品发放中心爬行。正当他蹲下来拍照时，一只大鹰落在镜头里面。卡特小心翼翼地选好角度，尽可能不让那只鹰受惊。后来他在那儿等了20分钟，希望那只鹰能展开翅膀。 拍完照片后，卡特赶走了大鹰。注视着小女孩继续蹒跚而行。然后坐在树下，点起一支烟，念着上帝的名字放声恸哭。几个月后他就死了。”胡可问上司李菲，也问自己，更问媒体与观众：“他该不该自责？”

　　如同在真实世界中，凯文·卡特的自杀并不仅仅因为对小女孩的自责（密友被杀、事业受挫、一文不名以及呈现在他镜头前丑陋残酷的现实世界，都是他厌世的动因），《媒心媒肺》所追问的媒体问题也只是以点代面，一些多层面、深层次的问题未能呈现，有的提出了，也只能轻轻带过。这有些言不能尽的遗憾。面对这些问题，胡可的上司李菲在舞台上做了一个笼统的回答：“这不是你说了算的，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媒心媒肺》还存在一些遗憾，譬如胡可女友的行为逻辑略显别扭。在面对一个好故事时，主创们缺少大刀阔斧的取舍，两个小时的演出虽绝无任何冷场，但似乎能够更加精练有力。

　　尽管这样，《媒心媒肺》的演出依旧具有突破性的意义。从一个行业内部发出的，对某个行业进行反思、批判的原创话剧，在中国舞台上并不多见，当这个行业是具有一定特殊性的媒体时，《媒心媒肺》更显得独一无二。在当下娱乐至上的舞台时代，发出对明确对象进行理性思考的声音也难能可贵。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媒心媒肺》是由广东电视台出品、共青团广东省委员会指导、广东电视台团委制作的，它的诞生得益于广东相对发达的媒体环境和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从这几点上看，《媒心媒肺》值得观众走进剧院，也值得大家为它鼓掌。

　　作者系戏剧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