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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的二胡声

2011年05月19日 07:33 来源:时代周报

  刘荒田

  旧金山中国城的都板街,是供游客买木制缆车模型和印旧金山风景的衬衫之类,好回去赠送亲友的地段,它和隔一个街区的市得顿街比,前者工于哄抬价格,干一锤子买卖;后者专卖生活必需品,作风老实,以争取回头客为宗旨。

  我在都板街流连,耳朵灌满了二胡声。我的天!两个乐手,一个坐镇四海酒楼的楼梯旁边,一个雄踞国货公司的雨篷下,都是六旬上下的同胞,相貌不过不失,姿态端肃,可见为人谨慎。我不必走近,也可推测出他们的籍贯,根据的是指法。这叫南派,在广东四邑乡村世代相传,无师自通的演奏家们,爱胡乱添加滑音,忽焉下滑如甩哭腔,忽焉上拽似拖花腔,不胜其忸怩。毫无疑问,他们是大陆移民,过去要么在乡村当小学教师,要么在小城当售货员,从前,他们饭后爱坐在榕树下,拉竭尽悲哀之能事的《双星恨》和欢快热闹的《赛龙夺锦》。如今,他们以同样的姿态,在人情凉薄的异乡卖艺。身边的纸盒子打开,放着不多的纸币和硬币。他们是老实人,不会自己先放进钱钞作提示。

  然而,我不得不有失忠厚地指出,都板街做工粗放的面具、小狮子和八卦镜不招嫌,“拙”中好歹有天真。然而二胡声要命。二胡是一种特别欺负人的乐器,绝难藏拙,低能者只制造钝刀子杀鸡的效果,鸡没死透,一个劲地哀鸣,不是“寸磔”一般的听觉酷刑吗?礼品店可以不进,巧舌如簧的女老板的温柔攻势你可以回敬以冷屁股,可是一心要把你的兴头按到污水沟去的二胡声,掩耳也不济事,它能一路灌进你的心底。我落荒而逃,逃到企李街,被二胡矫揉无比的《社员都是向阳花》当头一击,连忙转身,“文革”年间被下乡的路线教育工作队强行推广的《不忘阶级苦》又鬼打墙般拦住,只好抱头鼠窜,走了半段华盛顿街,才把万恶的二胡声甩掉。

  站在30多年前发生过华青帮派扫射食客,杀死7人的餐馆的门口,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充满怜悯地想,在唐人街的范围内,论容忍的度量,该封把门口让给蹩脚二胡演奏家的商户第一。不到10分钟,我已几乎宣告崩溃,他们却要从早到晚地被填鸭。其次,要恭维游客的风度,他们川流不息地经过,施舍也好,不予理会也好,从来没有一位嫉“胡”如仇,予以讥评,乃至嘲骂,敦促这两位制造丑恶噪音的乡巴佬马上回家,关严门窗,再锯他们的弓,杀他们无辜的鸡。你也许要为游客辩解,他们懂莫扎特、贝多芬、巴格尼尼、迈克尔·杰克逊,却不懂这蛇皮绷的音箱传出的东方玩艺。对此我不同意,音乐没有国界,音符在全世界通行无阻,作为文明人,出于尊重多元文化,到了中国人的地盘,给“地头蛇”以起码的礼貌而已。

  那么,轮到说说拉二胡的汉子了。不错,他们拿水准在“可以”以下的技艺来“卖”,如其说是愚蠢,不如说是残忍。然而,能责怪他们吗?到了异国,语言不通,年纪太大,无法另起炉灶,只好以不上台面的技艺赚点菜钱。不过,有一点可以断定,他们“割”的兴致,一点也不下于明星登台、名匠练摊。娱乐与发财合二为一,套句广东粗话,叫“屙尿兼捉虱”。

  这么一来,问题便归结到“自信”上来。倘若有一到五个人,冷静、客观、内行地,在人行道上说,你们拉得真差劲,怎么好意思坐在这里拉一整天,要把全街人整疯吗?我推测,没有这样的“恶人”,一如《皇帝的新衣》里,除了一个孩子,没人道破真相。相反,戴高帽的不少,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赞美,听者有心,一一记下,为自信加码。爱被拍马,是人的天性。旁观者出于人道、慈悲,或者恶作剧的理由,给他们身前的盒子放下或扔下钱钞。都板街上的招牌常常更换,唯独烦死人的二胡声从来不缺。第一代的卖艺者功成身退,他的脸上有一大块类似美国地图的红痣,拉到兴头上痣涨成鲜猪肝的色地。我一直对他的技艺深恶痛绝,但有一天,乡亲告诉我,这位前庄稼汉,为了家乡建学校,一下子捐出一万美元。这钱,都是都板街上的路人扔或者放进小盒子的。这故事教我对自己的冷酷深恶痛绝。

  好了,该破题了。我的本意并非嘲笑“拉二胡的”,而是想及文坛久已有之、在网络时代愈加疯狂的现象—无才气者写的无看头的作品充斥人间。艺术需要才能,无论拉弓还是敲键盘。然而,大量类似都板街二胡声水准的文学成品铺天盖地,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没有冷静、客观、内行的批评家及时提醒他们,更没有人愿意像范进的丈人一样,叫女婿“撒泡尿照照影子”,出于世故,出于自私,我们反而把“倒彩”变为赞美,以起哄式炒作,鼓励并不适合于文学的人从事写作,怂恿他们犯与“女嫁错郎”同类的错误。

  写到这里,悚然而惊,我未必不是和都板街上拉二胡的同等的角色!

  作者系旅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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