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07月14日 06:43 来源:时代周报
若将爵士乐看作一种身体性的,与人类某种原始本能审美直接相连的音乐,那通过这两人的合作,就不能将电子乐视为远离人性的浮躁技术之声。这次,凯兰的合成器跟麦尔斯的效果器一样学会了爵士乐的旋转姿势。
杨波
迈尔斯·戴维斯对爵士乐最大的贡献不是曾吹出那几首有蚀骨之寒的酷爵士小曲,而是他1970年前后对Fusion Jazz(融合爵士乐)的推动和创造,所以人们但凡提到电和爵士乐的关系,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位“永远在前进的小号手”。其实,我一直不觉得Fusion Jazz的出现是缘于爵士乐手们不忿被摇滚乐抢走风头,于是把对方诱引大众的风格和技巧兼并到爵士乐里来,甚至,我不觉得迈尔斯真正瞧得起摇滚乐过,对已经历了半个世纪、在1970年业已完整且完美的爵士乐来说,不过改由白人来唱布鲁斯的摇滚乐实在是跳梁之物,不值一提。那么,真正吸引他去创生一门新流派的动力究竟是什么?是新的音色及制造这些音色的方法;是技术;是插上电的吉他、钢琴、贝斯;是可以与小号连在一起的效果器—这一切被他拢在一起,然后以爵士乐,而绝非摇滚乐的方式呈现出来,即Fusion Jazz。
对发展迄今的全球流行音乐世界来说,爵士乐是原点,是恒星,把一切从它身边路过的东西拽过来,然后教会它们爵士乐的旋转姿势;如“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一般,爵士乐是一个无解而终极的提问,它促使人们从一切角度来尝试回答。所以,有人把鲍勃·迪伦为木吉它插电与迈尔斯把一座发电厂搬到舞台上相提并论,这实在不合适:前者是一面民谣挥向摇滚乐的白旗;后者则是赏给摇滚乐器一次爵士乐的机会。
再讲一个电与爵士乐混在一起的极端例子。
爵士乐鼓手史蒂夫·里德(Steive Reid)参与过迈尔斯最后一张录音室专辑《Tutu》的录制,那是1986年,距他大学期间一场不落、如痴如醉地倾听Free Jazz之神约翰·考川(John Coltrane)在纽约酒吧的演出,已过去20年。死于壮年的约翰·考川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去令其魂牵梦绕的精神故土非洲演出一场。为偿夙愿,大学毕业后,史蒂夫在尼日利亚、塞内加尔、埃及等地采风演出数年,直至因逃避兵役被FBI遣返回国。在自由爵士乐和非洲传统音乐的鼓励下,他竟神奇地锻炼出一套名为循环节奏的风格理念,无论在其它器乐如何不着边际的即兴飘摇里,他总坚持着为节奏画一个闭合的曲线,也就是说总要回到某个曲子开端时固定的节奏段落里去。年复一年,晚年时,史蒂夫将这个节奏闭合圈越画越小,直至近乎极微派(Minimal)的无尽重复,这或是他可以与电子音乐家凯兰·海勃顿(Kieran Hebden)一连合作三张专辑的原因之一。
凯兰·海勃顿正是大名鼎鼎的Four Tet的本名,他是新世纪以来我最爱的音乐家,2003年的《Rounds 》 无疑是我这十年来所听新唱片里的第一名,这种被崭新地称为民谣电声(Folktronica)的风格,简单说,就是把极具旋律感的原声器乐片段采样千变万化地植入到节奏明快爽直的电子音乐中去,清丽、干净、舒服,且聪明得不得了。凯兰今年不过31岁,出《圈》时才23,所谓天才,自然不愿年纪轻轻即被囿在某种风格里,所以,除了在电子乐本身和后摇滚范畴里的不断进步之外,他走得最远的,莫过于与史蒂夫合作的三张专辑:《The Exchange Session, Vol.1 & Vol.2》(2006)、《Tongues》(2007)和《NYC》(2008)。
不出现任何原声器乐,完全凭借电子元件来制造声响的电子乐同爵士乐的关系多为两类,一是为某爵士乐乐曲混音的纯DJ行为,二是在即兴爵士乐这条道上闷头远行,以至于难以溯源回望的先锋电音即兴。凯兰和史蒂夫的合作不属于上面任一种,如当年迈尔斯因对插电器乐的音色和演奏方式感兴趣而将之引入爵士乐一样,凯兰正是将纯电子乐的发声和运作幻化成爵士乐里的管弦键琴—也就是说,凯兰手里布满按钮、小灯和开关的电音器材与一把萨克斯一样,仅仅是一件发音设备而已,而跟风格语境里的任何电子音乐失去一切联络。在我的听觉经验里,第一次听到这种令人兴奋的尝试—他们做得很不错。
凯兰显然野心十足,他甚至很少用对原声器乐的采样,在《舌头》里他找来上世纪70年代早期德国Krautrock电子乐运动里出现的古旧合成器,力图用哔哔哔、啾啾啾这些任谁听起来都很电很不器乐的音色来完成录音,这跟他在民谣电声时期对原声器乐的泛滥采用恰好打了颠倒。在史蒂夫深不可测且稳不可破的鼓点之上,凯兰忘形地显现出自由爵士乐之子的本来面目。在他俩最后一张作品《纽约城》里,凯兰避开用电音来仿效管弦之类旋律器乐的做法,跟史蒂夫的架子鼓完成六首纯节奏上的对攻和互戏,不管怎么说,电子乐首先是舞曲,而舞曲首先是节奏,他尝试揭露本质—《纽约城》是三张里最沉闷,却也是最具实验价值的一部。
去年4月,史蒂夫死于癌症。不久凯兰以Four Tet之名发行了新唱片《There Is Love in You》,一面回归夜店舞曲,一面回归怡人醒耳的《圈》时期。
若将爵士乐看作一种身体性的,与人类某种原始本能审美直接相连的音乐,那通过这两人的合作,就不能将电子乐视为远离人性的浮躁技术之声。这次,凯兰的合成器跟麦尔斯的效果器一样学会了爵士乐的旋转姿势。
作者系知名乐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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