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晖

　　 7月，气仙沼，有雾。

　　 记者进入这座日本东北部的小城时，已经距3.11大地震近四个月。在那场浩劫中，这座人口不过7万的渔城，历经了地震、海啸与火灾的轮番洗劫，如人间地狱——988人死亡，413人失踪，9500间房屋毁灭。

　　 现在，雾霭之间，渔港两岸影影绰绰。记者在一片废墟上，看到有几只乌鸦、海鸥在天际线盘旋。七扭八斜的钢筋混凝土，被压扁的汽车尸体，停在破损柏油路面上的渔船，以及刺鼻的腥膻——那场世纪灾难的气息，还在小城的各个缝隙间，流转，驻留。

　　 不过，废墟间，记者时常能看到身穿淡蓝色工作服，带着黄色袖章的工作人员往来穿梭的身影，他们是本地居民，另一个身份则是城市重建的志愿者。

　　 港口附近的鱼市场重新开业，门口有进进出出的卡车，拉着新打捞上来的海鱼。

　　 结束，亦为开始。村上春树说，死亡不是生的对立面，只是生的一部分。在不长的时间里，这座仿佛死去了的渔村，就这样慢慢地活了过来。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记者在避难所的午休时间，见到了田山静廊。60多岁的田山先生，跟几位老人家一起坐在休息区的条凳上，盯着电视发呆。

　　 “海啸过来不久，火灾就发生了。因为海边上有重油罐，爆炸后，重油都泄露出来，岸边上的树也被点燃了，坟墓也被破坏了，墓碑甚至都被烧焦，一片火海。”田山记忆犹新。他一边说，一边颤巍巍从牛皮纸信封里抽出两本画册。

　　 这是日本媒体出版的有关3·11大地震的画册，内容全是灾难发生时触目惊心的新闻图片。其中一本名为《东日本大震灾》，封面就是被浸泡在海水中并燃烧熊熊烈焰的气仙沼市俯拍图。

　　 如同地狱一般。《读卖新闻》这样形容。

　　 田山先生的妻子在震前已经去世，他自己靠着养殖裙菜和海带勉力谋生。这场灾难夺走了他的一切，汽车，房子，船，生产工具，甚至亡妻的照片。消瘦面庞、暗红肤色的老人，现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总会想起过去的一些事。

　　 气仙沼，位于日本宫城县东北端、太平洋沿岸三陆海岸的一座小城，因毗邻气仙沼湾而得名。1953年设市，面积184平方公里，人口7.4万。当地以生产鱼翅而闻名，是日本东北部的一个渔港和轻工业小城。

　　 渔港、鱼市场以及上千家水产加工厂，构成了这座小城的经济命脉。全市7万人口中，有5万人跟田山静廊一样从事着与渔业和水产加工业有关的工作。

　　 3月11日那天，先是强震，继而水淹，然后是火劫。

　　 港内渔船全都翻覆，一艘大船被海啸卷起直接冲进市区，接近岸边的燃油库被海啸推倒起火，燃油随着海啸冲入市中心，令整座城市陷入火海。这场火的燃烧面积超过5公里，数不清的火头烈焰，伴随浓烟往天空直蹿。

　　 渔港附近，曾经的繁华地带，集中了几乎所有的工厂以及居民住宅区，因海啸的侵袭而成为全城的重灾区。很多居民的住宅以及工厂都被突然而至的海水卷走，3000余艘停泊在港口的小型渔船全部沉没或损坏。

　　 截至7月6日，气仙沼市的死亡人数达988人，失踪人数为413人。受灾户口数是9500户，占全市户口数的三分之一。

　　 我喝你们的酒，就是帮你们

　　 菅原昭彦家的酒厂，就在马路边上。

　　 这是一栋有着80余年历史的老房子，曾经是整条街的一个亮点，三层小楼，灰色的外立面，顶部有“男山”两个金色大字。“男山”是这家有着百年造酒历史的日式酒厂的招牌，由菅原昭彦的先辈在气仙沼市创立，迄今传承至第五代。

　　 时间日久，男山酒已成为当地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遍布气仙沼市街头的居酒屋、小饭馆、超市中，都能觅得它的身影。

　　 男山本店株式会社总经理菅原昭彦，是位整洁的中年日本男人，穿白色衬衣，未系领带，外貌颇似日本前首相小泉纯一郎。他指着桌面上的一叠照片，轻声讲着，似乎在说别人的故事：

　　 当天，酒厂总部的建筑被一艘海啸冲卷过来的船撞到了支柱，下面都被损毁了，仅剩三层的部分，放材料的仓库也被冲走了。酒厂的另一处库房，因位置高些，海啸来袭时停在了离这里几米远的地方，没有淹过来，因此这里的生产设备并没有受灾，还可以继续生产、装瓶、出售。

　　 这个库房里，当时有发酵了一半的酒，储存在两个大的储藏桶中。灾难发生后，当地的水电煤气都停止了，为了照看这两大桶未发酵完全的男山酒，菅原昭彦带着2名员工在地震发生后的第二天一早就来到这里，继续工作。

　　 地震发生两周之后，水电仍没有通，可大桶中的酒已经发酵完成，如不能尽快弄出来，就会腐烂。他们当时很着急，以为酒就这样烂在缸里了。

　　 周围的居民知道了酒厂的窘境。

　　 有人主动找到菅原昭彦，告诉他愿意提供发电机；发电机需要搬到仓库这边，还需要卡车，于是又有人帮助找到卡车；发电机要运转还需要柴油，又有人帮着去找。

　　 终于，这两大桶男山酒，在规定日期前被制作了出来。

　　 “当地的居民为什么这么愿意帮助我们的酒厂？”最初，菅原昭彦也有几分不解。毕竟这座城市刚刚经历水火之劫，很多人都在灾难中失去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酒厂主向几位伸手援助的居民询问，对方说，这次海啸后，多数产业都被破坏，属于本地的产品几乎都没有了，酒厂既然能够幸存，就一定要坚持下来，大家应该全力帮助。

　　 讲到这时，这个平静的日本中年男人，眼圈开始泛红。灾后第一瓶酒生产出来的时候，他跟社员讲了一句话：“大家要记住，我们现在生产这瓶酒，不是为自己公司而生产的，而是为了气仙沼市的居民们生产的。”

　　 4月初，随着当地水电煤气重新供应，男山酒厂正式恢复生产。小酒厂的

　　 遭遇，一经日本媒体报道，遂成为全日本关注的对象。

　　 此后，菅原昭彦接到了很多电话，还有传真和电子邮件，纷纷下订单要购买男山酒。购买者有来自日本最北边的北海道，有来自最南边的宫古岛。酒发过去，运费特别贵，买一瓶2000块的酒，要花上4000块的运输费。有的人还在邮件里写：我喝你们的酒，就是帮你们。

　　 菅原昭彦有自己的想法，这笔卖酒的钱是非常难得的，应该更好地利用起来。他开足马力生产，雇佣更多的本地职工。在添置材料设备时，也尽量买当地的产品。他希望通过这种办法，能帮到其他灾民。

　　 但菅原昭彦不想把百年酒厂的未来，维系在别人的同情之上。他说，我们必须找到新的市场以及客户。酒厂正在研究新的销售方法，并以此为契机改变此前形成的销售客户系统，一方面尝试通过网络销售产品，同时大力寻找气仙沼市之外的超市、餐馆来推销产品。

　　 渔业，从这里开始

　　 石渡正师先生的新办公室门外，挂着一块牌子——“洗手间”。

　　 见记者愣在门口，他连忙招手，让跟进来，“实在抱歉，这里原来是洗手间，因受灾后没有多余的地方，只能改造一下，牌子没来得及换。”

　　 这位壮实的老者，是石渡商店株式会社总经理，在当地开了一家鱼翅厂。这家年产值5亿日元（约合4110万元人民币）的中型企业，是他父辈从神奈川县来到气仙沼市后建立起来的，已有53年历史。

　　 3·11大地震时，鱼翅工厂完全被海啸冲毁。现在，全家蜗居在其所拥有的另一处企业，一个高尔夫球练习场内。原先高尔夫球场的厕所，就变成了新的会客室。

　　 类似鱼翅厂老板遭遇的，在气仙沼并不少。

　　 渔业曾经是这座日本东北渔城的命脉之所在。3·11大地震前，当地鱼翅的产量占到了日本国内总产量的90%；鲣鱼的产量更是14年蝉联全日本第一。

　　 气仙沼市副市长加滕庆太说，渔业是我们全市最大的支柱产业。 2010年，气仙沼市的GDP为1949亿日元，其中水产业为652亿，约占33%。这里面还不包括水产品加工业，比如鱼罐头生产等，若两者相加，能占到GDP的80%。

　　 地震海啸的侵袭，令气仙沼市的这根经济支柱颓然倾倒。

　　 几乎所有的冷冻库都被破坏，鱼的冷冻冷藏至今没有恢复，只能请生产冰块的公司加快生产速度，用冰块来冷冻鱼，一天要消耗200吨。往日里交易活跃、人声鼎沸的鱼市场也出现地基沉降、海水倒灌的情况，救灾人员将地基填土抬高75厘米，再用混凝土灌浆平整地面，直到6月23日才部分恢复开业。

　　 今后如何重振水产业，将会是气仙沼重建的一个非常大的课题。

　　 石渡正师有着自己的打算：地震之后，估计没有什么人来打高尔夫球了。孩子们也想继续家族的产业，我就决定把高尔夫练习场改建成一个3000平米的鱼翅加工厂。

　　 不过，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就是缺钱。

　　 前不久，他听说国家将出台补偿方案，重建所需资金的四分之三将由国家和县政府来负担。为了拿到这笔援助款，他已经提出了申请。“可是竞争太激烈，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审批下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钱。”鱼翅厂老板抱怨道。

　　 当地政府官员也深知，渔业的恢复单凭自己的力量是很难做到的，需中央政府支持。

　　 加滕庆太说，重建资金方面，气仙沼市一级的预算是280亿日元，日本中央政府则提供了300亿日本的紧急援助。但是这笔钱，相对于灾难所造成的损失而言，远远不够。“市长正在东京出差，跟中央谈救灾事宜，请求国家能给予全力救援。”

　　 当地还拟定了一份重建计划书，共有77项内容，其中多项涉及渔业的复兴。如今，这份项目书已被递交到首相、部会首长、执政党以及在野党手中。

　　 在申请援助款的同时，石渡正师还向银行申请了贷款。但由于海啸冲走的那间工厂也有贷款，银行放贷就有所顾虑，即便贷款下来了，他也是双重债务，“压力非常大”。

　　 不过，鱼翅工厂老板总觉得“死等不是个事，还得自己多跑跑”。

　　 他设立了一个“复兴品牌基金”，以1股1万日元的额度，向社会公开募集重建工厂所需资金，投资者最少购买一股（加上500元手续费，总价10500日元）。这1万元分成两个部分，其中5000元是无偿援助资金，其余5000元等工厂恢复并盈利后会退还投资者。工厂复建开工后，第一次生产出来的鱼翅产品，会赠送给入股的人。他预计募款额是1亿日元，目前已拿到入股的钱大概有三分之一。

　　 他的儿子还将同行业6家公司召集起来，共同建立了一家保护气仙沼鱼翅品牌的协会。协会印制了些T恤，近期打算到东京最繁华的银座地区开募款说明会，解决资金的问题

　　 老人拿起一件已经印制好的白色T恤，中间是一个斗大拳头，背景则为海洋以及鲨鱼。T恤底下有两行英文：RE：STRAT Kesennuma （重建气仙沼市）。那握紧的拳头，粗壮的手臂，是一只渔夫的手。

　　 顺着那只手望过去，似乎能看到市政府二楼会客室内悬挂的那幅油画的场景：安静的城，微熹的曙光，一条条刚从大洋里捕捉到的金枪鱼被摆在鱼市场的大厅里，等待着拍卖，赭黄与灰褐色交织的色调。

　　 这正是小城气仙沼的日常生活：平实，忙碌，暖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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