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始于了解

　　8月7日、8日，指挥大师巴伦博伊姆将率“西东合集管弦乐团”到访上海。在这个特殊的乐团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一切种族冲突、信仰分歧都将让位于音乐

　　毕禕

　　最初听说“西东合集管弦乐团”这个名字，是在2000年左右。当时的我并未对他们投入任何关注，一来是刚从音乐学系毕业，正为未来出路而奔波，二来是我从来对青年乐手的夏令营不感兴趣。世界上有很多为年轻人而举办的夏季音乐培训班，离我们最近的莫过于日本的太平洋音乐节和中国香港青年管弦乐团。这些音乐夏令营的形式大同小异，无非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把自己的录音带寄去申请面试，经过筛选后，获得邀请在某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接受世界一流乐手的熏陶。数周之后，这样拼拼凑凑的乐团开始了巡回演出，名义上是给年轻人积累实践经验，实际上是为了答谢赞助商。这样的音乐会总让我感觉阵阵铜臭，因此从不曾在意。

　　直到2009年，这支乐团已经成立10周年的时候，我才得到一部纪录片的拷贝。保罗·施马茨尼于2006年制作完成的《音乐启动和解》（原题为《始于了解》），即将由艺术人文频道引进中国。担任中文字幕翻译的我，才算有机会与导演一起深入了解这支特殊的团体。

　　“西东合集管弦乐团”有着相当奇特的名字，这缘于乐团成立的初衷。

　　1999年，指挥家巴伦博伊姆受到魏玛的邀请，前去主持夏季音乐活动。因这座历史名城，巴伦博伊姆自然会想到魏玛曾经拥有的，也是德国文化史中最伟大的灵魂——歌德。歌德在其创作成熟期曾著有一部诗集，翻译家钱春绮曾在译后记中写：“有人把它比作《神曲》。”这部诗集，就叫《西东合集》。

　　歌德的这部作品，实际上是一种西方文化学者对东方文明好奇而友好的试探，一种在异种文化中尝试寻求共同价值取向的尝试。由于有了歌德又有了西方与东方交融的概念，巴伦博伊姆和挚友萨义德便创立了这个青年音乐培训营。他们有针对性地招收来自以色列、巴勒斯坦以及其他阿拉伯国家的青年音乐家，由巴伦博伊姆亲自指挥、排练并演出。

　　就在这两位大师的培育下，“西东合集”有了新时代的意义。这已经不仅仅是知识分子闲暇之余对遥远东方文化的好奇与涉猎，而是实实在在与一代年轻人生存环境相关的话题。

　　在纪录片里，萨义德与巴伦博伊姆的分工显得非常明确。前者以文化批评家的角度提纲挈领地指导着年轻人们的阅读、思考和讨论；后者则在具体的事物上，特别是对音乐的理解、演绎等方面有着极高的要求。这也是促使这两个知识分子走到一起的最初动力。阅读萨义德的作品在中国或许是一种时髦，但他的文章可谓字字血泪。因为他所关注的问题并非无关痛痒的历史文化议题或者纯粹形而上学的辩论。他关注的，是那些真实地感受着种族仇视、信仰分歧以及饱受流离失所、极端贫困折磨的人群，这个人群与他自己一样，都被称作巴勒斯坦人。但在他看来，巴勒斯坦人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身份认同。

　　萨义德也关注着强大的西方舆论工具对阿拉伯世界的不公正判断。他对这种被意识形态严重左右的媒体深恶痛绝，因为这种标榜着客观报道与言论自由的媒体，实际上正在加深受害者的痛苦，增进而非消除民族间的仇恨与隔阂。既然媒体和西方强权都不可能大发善心地允许受迫害者自由申诉，那就必须依赖其他渠道让两个民族平等而正常地对话。这就是他介入“西东合集管弦乐团”的原因。

　　在巴伦博伊姆的夏令营排练厅里，所有的种族冲突、信仰分歧都让位于音乐。那些来自以色列、巴勒斯坦、叙利亚及其他阿拉伯国家的年轻人，安坐在演奏席中，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在这里，只有贝多芬、柴可夫斯基这些音乐家才具有超越一切的地位。

　　当音乐响起时，指挥大师对他们的演奏做着耐心的引导和指正，为的是让乐团能演奏出口味纯正而美妙的音乐。在贝多芬的音乐面前，民族身份和贫富差距都会悄然消失。

　　青年们小心翼翼地加入这个夏令营，并深感诧异，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彼此之间根本不存在正常交流的途径。国与国之间没有外交关系，没有正常的通信方式，也没有畅通的互联网。有些人虽然毗邻而居，却因为隔离墙的存在而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更有一些曾经彼此威胁到对方的生命。但在音乐面前，一切隔膜都消失了。他们肩并肩地坐在同一个声部中，忘记现实，为音乐奉献着青春。

　　实际上，分歧和隔阂并不能真正被音乐消除，这也是巴伦博伊姆承认的现状。也有一些乐手参加夏令营只为提高自己的演奏技艺，对组织者安排的一些试图增进双方交流的活动嗤之以鼻。乐团在世界各地演出时，仍会引起许多紧张气氛，甚至很难拿到入境签证。世界上任何一个乐团都可以轻松举办自己的音乐会，但他们要演出一场公开音乐会，甚至会令当地的防恐等级提高几个级别。

　　正如纪录片《音乐启动和解》所说的，一切始于了解。恐怖只是我们应对无知的一种粗暴手段而已。萨义德非常清楚，痛苦与压迫的确存在，但仇恨始于话语权的不平等。所有听过“西东合集管弦乐团”演奏的人，都会抛开那些复杂的政治和民族问题，转而关注这些年轻人所演奏的伟大的音乐作品。

　　但也正是这种政治与民族分歧造就的严酷生存环境，令年轻人们更加珍惜一同演奏音乐的机会。这种珍惜会从内心深处，通过音乐表达出来。因为这种珍惜，让这支乐团全然没有那种惺惺作态的夏令营乐团固有的迂腐气。在音乐会上，你能听到的不仅是音乐，而是他们年轻生命的呼吸。

　　今年夏天，“西东合集管弦乐团”即将在上海的舞台上献演，这是我最近极力向朋友们推荐的音乐会。作为一个真诚希望这两个民族有一天能和平共处的人，我认为观看这场音乐会不仅会是一次享受，更是一种义务、一种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