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能力》： 追求更公正的社会（之一）田雷（山东大学法学院）

　　寻找幸福的哲学伦理基础

　　2006年前后，我还正在香港中文大学读书时，王绍光教授向我推荐了一本有关民主制度的著作，作者是耶鲁大学政治系教授罗伯特·莱恩，书名是《市场民主制度下幸福的流失》。那时候的我习惯于将民主与宪政、法治、自由、平等、人权这些语词联系在一起，没有时间、更加没有兴趣去阅读讨论民主和幸福的大部头著作。翻过书的导言后，我将书还回了图书馆。

　　事情正发生变化。2010年春天，我在耶鲁大学法学院的第二个学期，一面忙碌着课业和求职，一面在网上追看热播电视剧《老大的幸福》。也就在这时，我在耶鲁书店发现新书推荐处放着两本法学新著。一本是论文集《法律与幸福》，主编是小波斯纳和凯斯·桑斯坦。另一本是《幸福的政治学：政府可以从新福利研究中学到些什么》，作者德里克·博克，哈佛法学院教授，在1971到1991年之间任哈佛大学的校长。我想起王绍光教授几年前的推荐。

　　回国后，“幸福”不用自己去寻找，更多时候它会主动跳到你的电脑屏幕上，似乎一时之间，环球同此凉热，幸福才是理想社会的关键词，而民主、自由、法治、宪政……只不过是实现幸福的手段。但我还是保持着适当的警惕。不只是因为幸福是一种个体化、体验式的概念，很难用指标进行模拟和量化。更重要的还在于，现有的讨论似乎还局限在经济学、政治学或法学的论域内，假如无法找到幸福的哲学和伦理学基础，热闹的讨论就有可能变成时髦的学术泡沫。因此，每一种文化秩序内的学者都必须回答，幸福究竟是什么？幸福到底在哪里？

　　在这一意义上，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年初推出的新著《创造能力：人类发展进路》提供了进入幸福讨论的最佳读本。该书认为，人的幸福根源于人的能力，社会正义理论的最根本问题即在于回答“人能够成为什么，又能够做到什么”的能力问题。而良好的政府应当培育人的内在能力，并且创造让内在能力得以实践的环境条件。唯有在人类核心能力上达到适于本国的门槛水平时，才算是实现了一种最低限的公正社会。

　　超越罗尔斯的正义理论

　　玛莎·努斯鲍姆是美国当代著名的政治理论家，在古典哲学、政治理论和宪法理论等多个领域内均做出过原创性的学术贡献。自上世纪80年代起，努斯鲍姆和阿玛蒂亚·森就开始合作建构人类发展/人的能力理论。1993年，两人出版了她们合著的《生活品质》。自此后，两人分工合作：森先后出版了名著《以自由看待发展》和新作《正义的理念》，奠定了人类发展进路的哲学理论基础；而努斯鲍姆先后出版了《性别与社会正义》、《妇女与人类发展》和《正义的边界》，在女性、残疾人、外国人甚至动物权利领域内具体阐释了能力理论。自1990年起，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开始发布每年度的《全球人类发展报

　　告》，根据人类发展的综合指数进行国别间的排序。不夸张地说，人类发展理论已经是当代最具公共政策影响力的社会正义理论，单以理论的实际效应而言，它超越了罗尔斯在上世纪70年代提出的作为公平的正义理论。

　　人类发展理论之所以能够超越空想的书斋，取得目前的社会现实效应，在很大程度上可归功于它的基本理论逻辑。在《正义的理念》中，森认为他的理论存在于一种“比较式的框架”内，因此区别于包括罗尔斯在内的传统理论的“超越式的框架”。也就是说，罗尔斯们总是在追求一种完美的公正社会，而人类发展理论则希望实现一种更公正的社会。我们知道，只是通过原初情境、无知之幕和理性人的思维实验，罗尔斯才证成了他的正义理论。但森却认为，“如果一种正义理论要指引政策、战略或制度的理性选择，那么定义一种完美的公正社会设置，既不是必要条件，也不是充分条件”。换言之，人类发展理论的比较性在这里并不只是联合国报告内的国别比较，它体现为在现有社会资源和政治能量条件下可能实现的各种正义方案之间的比较。也正因此，人类发展理论追问的不是理想社会中的完美公正，而是现实社会中的不公正，亦即那些让人的能力无法得到充分发展的社会政治制度与资源分配状况。在这里，森其实已经指向了罗尔斯理论的张力所在。在一个多元社会内，人们必定无法就正义的终极问题形成共识（但却经常可以就何为不公正达成共识）。罗尔斯在后来写作《政治自由主义》，强调他的正义理论只是一种在政治意义上的解决方案，而不是一种综合性的道德理念，也是为了解决《正义论》隐藏的这一张力。

　　努斯鲍姆是人类发展理论的开创者之一，是这一理论流派的“詹姆斯·麦迪逊”。但在《创造能力》中，努斯鲍姆要扮演人类发展理论的“亨利·福特”，她要向普通读者推介人类发展/能力理论。事实证明，努斯鲍姆很好地完成了能力理论的标准化工作。在不到200页的正文中，努斯鲍姆全面叙述了能力理论的元素、框架和理论渊源，比较了能力理论与功利主义理论、社会契约传统内的正义理论，提出了能力理论在国家宪制和公共政策过程中的实践问题。森对这本书的评价是恰如其分的，“来自于人类发展理论的一位主要设计师，对该理论进路的杰出阐述，闪动着智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