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后的中秋：悲伤无处安放

　　三天前，15岁的李雅娟怀着回家的梦想，在这里香消玉殒。此时，她的骨灰正寂寞地躺在殡仪馆里

　　【财新网】（记者 王婧）中秋节，父亲李年文没有把女儿李雅娟的骨灰带回来。他选择把骨灰寄放在殡仪馆，100元一年。“过节嘛，还是别犯冲”，他抽着烟，一脸疲惫，当他的目光停留在几天前他特意为女儿买的那篮柿子时，狠狠地吐了一口烟圈，“这节没法过了！”儿子李巍然小声说，“爸，你还有我呢！”

　　李年文已经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他说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三天前的那一幕：他听说翻船了，穿着拖鞋就往外跑，在路上摔倒好几次。他跳上顺路的摩托车，见到中巴车就拦下，大声喊着“巍然——雅娟——”他满心慌乱地赶到事发现场，有人告诉他，“儿子没事，女儿已经去了。”在沙石堆上，他一眼见到穿着红格子衣服的女儿安静地躺着，于是腿一软，跌倒在地，痛哭不已。

　　今年47岁的李年文，与前妻生有4个孩子。大女儿在福建当兵，二女儿在长沙念书，留在他身边的就是三女儿李雅娟和儿子李巍然。再婚后又育一女，刚满三岁。

　　13岁的李巍然是家里的独子。他流利地描述当天的遭遇，似乎说的是别人的故事。当说到他看到姐姐“脸色憋得发紫，嘴唇也发紫，后来变成灰色”的时候，他平静得甚至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孩子。

　　直到父亲大声呵斥他：“胡说！我当时看到她脸一点都没变色！还有微弱的脉搏！”

　　李巍然不高兴地进入卧室，把电视机开得很大声，偶尔还会发出开心的笑。没过几分钟，他把电视的声音调小，开始频繁得进出堂屋，假装到堂屋喝水，实则在听父亲和记者说话。

　　对李雅娟，李年文总是觉得愧疚。这些年，他先到浙江办了一座武术学校，此后破产，又到广东炒房地产，再次亏得血本无归。但他一直把儿子李巍然带在身边。两个大些的女儿均已跳出了这个山窝窝，只有李雅娟，长到15岁，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是20多公里外的县城。

　　“我一直想带她出去玩玩，好好和她谈谈心。”李年文说，“但我母亲3月份去世，我一直都很忙，修坟什么的，就把暑假给耽误了。”

　　李年文抽完一根烟，神色黯淡。他的妻子进屋，小心翼翼地问，今天吃什么？李年文说，什么都不想吃。然后他随手一指身边的那篮柿子，说，“把那个提出去，我看到就难受！”

　　柿子和猪蹄是李雅娟最爱吃的食物。出事那天上午，李年文特意为两个孩子准备了他们最喜欢吃的东西，还想着等他们回来，让他们自己去鱼塘抓鱼，“想吃多大的，就抓多大的。”他原本还准备杀一只鸡过中秋，不过现在这样的心情全没了。家里还有9只鸡，它们似乎知道自己已经逃过一劫了，动辄来到堂屋气定神闲地踱着方步。

　　堂屋的地面坑坑洼洼。墙壁被熏得漆黑。这是1988年李年文亲手盖的房子，如今已经破败不堪。“后面的山出现过塌方，这房子很快也不能住了。”李年文说，“过阵子，等我休息好了，还是带着妻儿出去吧。在这个房子里我很悲伤。”

　　他不愿意再踏入李雅娟的房间一步。雅娟的房间在堂屋左侧的最里间。除了相册、作业本被记者们乱翻一气后堆在床上，衣服、棉被等物品均还放在原来的位置。按当地的习俗，遗物要放到河边去“烧包”，但李年文说，要过阵子，因为现在家人“都太痛心”。

　　三岁的小女儿穿着漂亮的衣服进来，要爸爸抱。她被爸爸一手抱起，但见父亲只顾说话，不搭理她，于是开始吵着要爸爸去拿营养快线。李年文不耐烦地把她放下，说，“就你最讨厌了！”

　　小女儿并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只是在遭到爸爸的斥责后，本能地哭着喊“姐姐”。

　　李年文身体一震，本能地去厨房。他说，这几天，小女儿一直在问，姐姐去哪里了，怎么还没有回来，以后再也不回来了是什么意思，姐姐住到哪里去了。

　　几分钟后，李年文抱着小女儿出来了，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奶瓶，装着小半瓶牛奶。李年文把剩下的大半瓶营养快线塞到李巍然怀里。

　　听到妹妹喊“姐姐”后，李巍然重新在堂屋坐下，神色逐渐变得凝重。他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饮料，安静地坐着，不再插话。

　　李年文抱着女儿坐下，看了一眼李巍然，说，“我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好好地和雅娟谈一谈的。她今年初三了，学习压力很大。我觉得有必要告诉她，任何事情，都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成绩不好没有关系，但一定要努力。我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好好和她沟通下的。我对他们姐弟两个都抱有很大的期望。”

　　李巍然背过身，开始偷偷地抹眼泪。他或许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对父亲说，“我去把鸭子赶回来。”此时，小女儿已经抱着奶瓶，一脸幸福地在爸爸怀里睡着了。

　　李巍然出门，拿起一根两米长的竹竿，朝一片水田走去。刚才是他在出事后第一次为姐姐流泪。在出事前一个月，他和姐姐正在闹矛盾，“因为我觉得她总是和混混在一起，我不喜欢她这样。”在出事后几天，他说，潜意识里一直在想，“我不过是少了一个不听话的姐姐而已。”

　　直到9月12日，中秋节，上午有邵阳县纪检委的正副书记带着月饼前来探望，让他“化悲痛为力量”，下午有一拨一拨的记者接踵而至，让他反反复复地说起他看到姐姐死亡时的情形，而父亲刚才那种“万千希望就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的眼神，让他似乎突然意识到，和他年龄最近也最亲的姐姐，已经永远不会再和他吵架了。

　　又大又圆的月亮逐渐爬上黛色的山峦。夫夷河水在月光下静静流淌。三天前，15岁的雅娟怀着回家的梦想，在这里香消玉殒。此时，她的骨灰正寂寞地躺在殡仪馆里，至今还未回家。家中，正弥漫着与中秋气氛极不吻合的悲伤，无处安放。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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