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1911 被遗弃的国家影像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1-09-24 01:03 来源: 中国经营报谭洪安
被遗弃的国家影像
它们曾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它们如今却散落在世界各个角落。照相技术的发明让历史的碎片得以固化在胶片上流传后世,但我们自己掌握的“碎片”却异常之少。华裔普利策奖得主刘香成在寻找“百年辛亥”的影像资料时,痛心地发现两岸对于历史资料的漠视和曲解,一个心智成熟的社会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过去和现在?
一名身着戎装、手拄佩剑的年轻军人,面容严肃,眼神坚毅,仿佛正透过百年的历史烟尘,注视今天。
这是意大利传教士南怀谦拍摄的一张照片。民国创立前后,他来华十年(1904~1914年),留下了当时中国人生活的若干真实侧影。
刘香成把它选为辛亥百年纪念影集《壹玖壹壹》的封面。他说,这名军人身上有着那个非凡时代的独特烙印,我们彼此还有眼神上的交流,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1911,没有前因,就不会有后果”
2010年四五月间,刘香成穿梭于京沪两地,为他与凯伦·史密斯(在华工作的英国当代艺术评论家)合编的影集《上海:1842—2010,一座伟大城市的肖像》进行推广。
这是应世博会上海企业联合馆之邀编撰的一本厚达500页的大书,收入了反映这座中国最现代化的国际都市跨越三个世纪历史的500多张摄影图片。
大约在那前后,一项更具挑战性的新工作,正向这位早已蜚声世界的华裔普利策新闻摄影奖得主招手。北京中华世纪坛和歌华文化的负责人找上门来,请他帮忙策划辛亥100周年纪念的项目。他们只是出了个大题目,具体怎么做,由刘香成本人自行定夺。
1911到2011年,是铸就了当代中国命运的100年。关于辛亥革命以及在此前后发生的种种历史事件,大量中外学者长期关注,研究成果浩如烟海,新的解读不时出现。这给刘香成的工作提出了挑战。
对更善于用眼睛、用镜头观察世界,而又不必预设政治立场的他来说,有一个问题始终在脑海中萦绕:
百年以来中华民族的社会精英,特别是海峡两岸的国共双方,都承认辛亥革命对于现代中国的特殊意义,彼此表述却大相径庭。但无论解读有多大分歧,所有中国人都接受一个共同的语境:自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起,中国经历了百年沧桑,蒙受了百年耻辱。没有这个大背景,就不会有辛亥革命,不会有“五四运动”,也不会有对如何改造中国、复兴民族持不同信念的国民党与共产党之间的几度分分合合,以及至今未了的恩怨情仇。
2011年不仅是辛亥革命100年,还是中美重新打开双边关系大门的40年。当年最重要的当事人之一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在其新著《论中国》(On China)里说,在中国寻求与外界沟通的过程中,很多中国当代自由派国际主义者仍然认为,西方对待中国特别不公正,而中国正从曾经的劫掠中重生。
刘香成引用了基辛格这段话,作为《壹玖壹壹》序言的结尾。他希望这本影集“可以用看得见的方式,为研究中国现代史的历史学家的观点,作一点补充”。
辛亥革命的成功不是一夜之间的事。只有一次、两次、多次大事件的不断加速,比如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庚子拳乱及辛丑条约、日俄战争等等,1911年10月10日的武昌首义才会最终爆发。
刘香成意识到,此刻他要去寻找的,不仅是“1911”那个特定年份的影像,因为没有前因,就不会有后果。
1839年,摄影在法国诞生。最早于1840年代后期,这种新技术就由外国人带入中国,并在实际生活中得到应用。某种意义上,这是中国近代历史研究者之幸,更是刘香成之幸。
“我当时就想到,一定要找回那个时代中国人日常生活,以及所有大事件尽可能完整的影像记录。”刘香成说。
“从台北到南京,中国人正在遗忘自己的历史”
刘香成编著的这本新影集,全名《壹玖壹壹,从鸦片战争到军阀混战的百年影像史》,包括约300张图片,时间跨度大致是从1840年到1930年。
接受委托后,他的第一站是台北,那儿有国民党的档案馆。
但那是一次令人遗憾的旅程。由于前些年台湾岛内政权更迭,国民党一度失势,连中央党部大楼都不得不匆匆“处理”,卖给了台湾富商长荣集团。长荣总算给国民党留了一点面子,在大楼6层腾出部分空间,作为档案馆容身之地。
刘香成花了一下午手抄目录,翻检资料,想不到馆内保存下来那个时期可用的图片出奇地少。当然有一些客观原因: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因八年抗战和三年内战,国民政府几度匆匆搬迁,从南京到武汉再到重庆,最后跨越海峡到了台北,途中许多资料或者散失,或者损坏。
当他费尽力气发现可能有用的线索时,管理员却告诉他“对不起图片还是不能找给你”,因为整个档案馆一共只有两个人干活。
失望之余,刘香成来到南京的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该馆是专门保存中华民国时期中央政权机关及直属机构档案的地方,他托了不少关系才得以进去,但结果几乎一样:有关那段历史的可用图片依然有限,即使有也是翻拍再翻拍,图片质量及文字说明大多非常粗糙。唯一不同于台北的是,这里的管理人员数量可不少。
后来有海外的朋友得知此事,告诉他:你去美国斯坦福大学吧,台北和南京没有的东西,他们那都有,人家还恒温恒湿,细心保存呢。
这次遭遇让刘香成非常感慨。那是海峡两岸中国人自己的历史啊,为什么更好的资料,尤其是1911年之前的,都在外国人手里?
此后一年里,刘香成足迹遍及法国、英国、德国、意大利、美国、澳大利亚和日本等国,一个个地敲开所有收藏中国近代史资料的重要博物馆,包括若干私人博物馆的大门,查看保存下来的数以万计的照片原作。那些经历过漫长岁月的作品,玻璃底片很脆弱,不会外借,刘又说服对方允许他们就地重拍,并一一收集起来。
后期的工作同样繁重。在北京景山公园东门对面一处小院落里,刘香成带着助手,花了上千小时,在电脑上把初步筛选出来的900张图片上的污点去掉,并力求在不改变原作风格的前提下,让它们看起来质量稳定,前后一致。因为从技术上讲, 1850年的片子跟1920年的片子,仅仅是色温和反差对比就很不相同。
尽管辛苦,刘香成仍乐此不疲。他说,五千年中华文明史,文字的历史至少有三千年,但中国人历来对图片不重视,即使到今天市面上很多所谓老影集,对大量历史图片的处理还是很粗糙,显然出版者心底里并不真正尊重这些图片,缺少文化上的意识和追求。
“我们毕竟不是在宋朝,那时候书上怎么写我们就怎么读。”刘香成说,“有了摄影,我们就有条件不仅用文字,也能用质量很好的图片,留住中国人对百年历史的共同记忆。”
“即使是西方人的视角,它也是当时中国的真实”
收入《壹玖壹壹》中的绝大部分作品,都出自西方人之手。除了国内现存的早期影像资料实在有限外,还因为一个多世纪以来,不断有传教士、旅行家、商业冒险者乃至专业摄影师们,用手中的相机记录和诠释着他们视野里的东方古老帝国。
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尤其是西方人,能把那个时代留下来的所有关于中国的影像完整看一遍,再系统地整理出来。刘香成觉得,只有将各个分散的片断有机拼合起来,才能说明近代中国,特别是“1911”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种不可避免的质疑随之而来:《壹玖壹壹》会不会又是一本“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奇观”?
刘香成对此反应强烈。他说,不能否认,那个年代扛着大相机到处跑的老外,有其主观意识和视角,但无疑他们拍的都是中国,而不是希腊或别的任何国家。
“为什么中国处境尴尬时留下的影像,就是西方人戴着‘有色眼镜’拍摄的,而后来我们重新掌握主动权时邀请人家过来拍的东西,又认定为客观真实呢?”刘香成反问道,“这是自相矛盾的。”
他提到的后来关注中国的摄影师,是我们更为熟知的三位法国人:亨利·卡蒂尔·布列松(1908~2004年),1949年,他分别在国民党统治大陆最后的6个月和共产党取得政权后的6个月内,拍摄了大量照片,为自己赢得世界声誉,1954年斯大林逝世后,又成为第一位被允许进入苏联的西方摄影记者。
马克·吕布(1923年~),自1957年起,他多次访问大陆,是那个年代得以进入中国内地的极少数欧洲摄影师之一,拍摄了包括周恩来工作照在内的一系列历史性图片。
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1912~2007年),1972年应中国政府之邀来华拍摄纪录片《中国》,影片拍成后却被东道主以“内容反华”为由严厉谴责,32年后才得以在它所关注的这片土地上第一次放映,如今连中国官方也默认,它是文革后期中国社会一份客观而真实的记录。
在刘香成看来,问题不在于照片是谁拍的,而在于拍摄者接近真相的能力和眼光,无论如何,那些照片里的人和事,都应是中国人共同记忆的一部分,总是固守着一副受害者的心态拒绝承认,实在于事无补。
“梳理‘命运三部曲’,让我看到中国的潜力和可能性”
2001年7月13日深夜,刘香成夫妇站在北京贵宾楼饭店阳台上,不远处的天安门广场锣鼓喧天。那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北京二次申奥成功了,很短时间内成千上万人涌到世界最大的广场里来。面对眼前震撼的一幕,《中国,一个国家的肖像》的最初构想突然在他心中浮现。
中国近现代有太多的历史事件发生在这个地方,到2008年奥运会举行的时候,全中国老中青三代会有很多人涌到这儿来,国际上也将有成千上万人踏足中国,这些人里面有百分之几真正知道新中国60年来走过的这条路?特别是“80后”、“90后”的中国人会知道吗?
刘香成的答案是:“他们不知道”。
在他所能读到的无论中外反映报道这60年的书里,都找不到他所认识的中国,这让刘香成萌生冲动:好,我来编一本!
他花费四年时间跑遍中国,会见了众多摄影师,请他们提供珍藏的私人照片。当这本汇集了88位中国当代杰出摄影师作品的书编完后,刘香成交给国际知名的塔森出版社(TASCHEN),后者当即同意出版。
2008年北京奥运开幕前,《中国,一个国家的肖像》(副题为“中国人眼中的中国”)在全球以6种语言同步出版,创纪录地发行超过20万册,英国的《星期日泰晤士报》将其选为年度最佳摄影画册。美国新闻周刊(Newsweek)则引用刘自己的话说,这是一本“当代中国的视觉史”。
关于这本至今仍未能发行中文版的心血之作,刘香成的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前面生下来的孩子,你到底认不认?他批评说,有关30年改革辉煌的作品层出不穷,但作为严肃对待历史的人,谁能回避前30年发生过的那些事件?
《上海:1842—2010》的问世,同样源于刘香成对时局趋势的职业敏感,北京奥运之后,全世界会再度聚焦即将举办世博会的上海。这本书另一个吸引他的地方在于:上海是鸦片战争后中国最早被迫开放的城市,它的蓝图都是外国人留下来的,到2010年,它长达160年的现代化进程,可以画一个阶段性的句号了。
刘香成觉得,如果我们能把上海的事情说清楚,就可以看到,中国未来的潜力和可能性在哪里。
而通过《壹玖壹壹》影集的梳理和编撰,他说,我能深刻地理解,100年前被枪口指着脑袋,面临生死存亡的先辈们,为何会决意进行如此激烈的革命。他相信,这也有助于我们清醒地看待,踏入又一个新世纪的中国人,今后将对自身的命运作出什么样的新选择。
从一个国家的肖像,到一座城市的记忆,再到辛亥百年影像史,刘香成完成了回顾中国近100多年跌宕前行历程的“命运三部曲”。
刘香成不无自豪地说:作为一个拿着相机进行报道的人,我是有一定准备的,我既认识中国,又隔着一点点距离,所以我看到的,不是布列松和马克·吕布眼里的中国,也不是大陆同行眼里的中国。
德国《明镜》周刊前驻北京分社社长帝奇亚诺·坦尚尼评价道,“对刘来说,中国不只是一个值得发现的真相,更是一种尚待阐明的爱。”
这位1980年前后曾在北京与刘香成多有来往的老朋友,给《毛以后的中国》所作序言的标题耐人寻味:伟大的照片是思想的呈现。
余音
在景山公园西侧某座翻修一新的四合院里,刘香成用一如既往和缓沉稳的语调,讲述自己编撰《壹玖壹壹》的心路历程。老宅原来的主人是一位国民党将军,如今则是这位四海漂泊之后选择长居北京的摄影师。
2011年9月底起,从这本影集中精选出来的120幅图片,将同时在辛亥首义之城武汉及北京中华世纪坛、广州、香港等国内10个城市的博物馆和美术馆公开展出。
刘香成希望,届时人们可以通过这本书,还有这次全国大型联展,去细心体会,辛亥前后百年中国人的共同记忆,在哪个层面上还存在,哪个层面上已经没有了,他们或许能更清晰地意识到,当年中国在世界上的真实位置“在哪里”。
有少数几张公开发表的 “毛以后的中国”时期刘香成在北京街头的工作照,那个留着小胡子、衣着稍显洋气(以当时标准而言)、挎着相机的年轻人,或混迹于“灰蚂蚁”般的人群中,或驻足于严肃的军人队列前,本身俨然成为中国巨大转变图景的一部分。
很难想象,当初那位初出茅庐的青年,与眼前这位两鬓斑白、今年10月正好年届花甲的智者之间,有过不止一场惨烈的战争(刘曾在斯里兰卡、阿富汗等国任战地记者),有当世最大帝国的轰然坍塌(1991年刘因拍摄苏联解体的经典照片获普利策新闻摄影奖),还有与邓小平、尼克松、戈尔巴乔夫等政坛传奇人物的面对面接触。
而由于对当代中国重大变革时刻持续不懈和细致入微的记录,人们已把他与他所尊敬的前辈布列松和马克·吕布相提并论。
“我不仅关注大人物和大事件,我也喜欢拍最普通的人,拍他们最真实的状态。”刘香成说。
他拿出一幅海报,上面是收入《中国,一个国家的肖像》中他的作品:一个穿着破旧军绿色衣服,浑身尘土,满脚泥巴,一双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抱着语文课本的小男孩。
那是1996年,刘香成在据说是中国最穷的贵州六盘水农村遇到的一个小学生,他每天要走十几里地的山路来上学。
不过,那个孩子稚嫩的眼神中闪着倔强的亮光。你看着他,他也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