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创新取决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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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意对我来说就是一句大话、一句空话、一句废话，一句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的话

　　■在艺术范围里面，真正起作用的创意，首先是工具和媒介的发明

　　■艺术史是由几个艺术家构成的，没有艺术家不能设想艺术史

　　■所谓真正有创意的事情，有新意的事情，只有一点点，你只要做了那一点点，可能就会颠覆一段历史

　　■真正让你能够创新，真正能够让你做出跟前面的人不一样的事情的，其实取决于自由

　　创意不相信理论

　　创意对我来说就是一句大话、一句空话、一句废话，一句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的话。不要讲这句话。

　　我从头到尾不相信理论的词语，其中，就包括“创意”这个词。此外，我可以告诉大家，“原创”、“创新”、“创造”、“风格”、“主题”、“专业”、“美学”，这些词我都非常不相信，在我看来都是废话。

　　为什么呢？艺术已经存在好几千年了，无论是东方文明、西方文明，没有比艺术年龄更久的一件事情了，很多文明连文字都没有，已经有艺术了。中国的先秦就已经有《诗经》，已经有艺术，已经有文章。有没有哪位可以告诉我，古希腊艺术最重要的创意是什么？最有创意的人是谁？

　　我为什么一上来就说厌恶这一类词语，因为我前两年在做老师，我必须填表，表上有一栏说，你的作品的原创是什么？原创作品是什么？这不扯淡吗？我是创作者，我怎么可以说我的作品的创意是什么？所有的学术论文、所有的创作都一再要求说，你们要拿出原创性的东西来，你们要有创意。这是一个很高的要求放在你头上，这是吓坏人的事情。

　　在几千年的艺术史，没有几个人称得上是原创的。

　　艺术创意的工具和媒介

　　艺术里是有这回事情，有一个时期，有一路风格，或者有一个阶段，甚至有一个人，真的让整个艺术史忽然旧了，一个新的艺术出来了，是有这样的事情的，我们把它叫创意，或者创新，或者是原创。这样的事情其实跟艺术家个人无关，而是跟一个上帝指定的一个时间段有关。在这个时间段里出现了一些事物，这个事物后来被称为是有创造性的。我只能在艺术的范围里讲，因为在其他范围，经济领域、政治领域也会出现这样的时刻。

　　在艺术范围里面，真正起作用的创意，首先是工具和媒介的发明。这才谈得上是创意。

　　工具和媒介范围很广。《诗经》出现的前提必须有语言文字，有了文字，我们在无可考证的情况下，出现《诗经》，出现四言或者三个字，或者7行，或者9行，或者14行这是最早的，可是绝对没有“创意”这个词。这些词都很晚见，而且是从日本翻译过来的，中国没有“创新”、“创意”这些词。

　　你们看非洲雕刻，早期的非洲人忽然发现木头是可以雕来雕去的，雕出一个东西来。这是一大发现。中国最早雕刻用的材料不是石头、木头，而是玉。中国的玉文化非常非常早，公元前3000年就出现了，后来的玉无法超越。我曾经看到公元前3000年的玉，哑口无言，中国人这么早就对玉，不是石头也不是木头，进行雕刻。这个是真正的创造。后来的人，像毕加索那样一个创新的人，他不说“创造”这个词，他说我发现。

　　再有就是绘画。我几次去意大利，我发现让我最震撼的不是米开朗基罗的壁画，而是十三世纪从乔多开始，从一些人的湿壁画产生了文艺复兴，我想那一定不是一个人，而是由一群人，一群工匠，在一个无法考证的年代，忽然在十二三世纪的意大利发现了湿壁画这个技术。

　　所以，我只承认能发明这种工具进行创作的人是原创，是创新。咱们千万别以为我今天画出一张画，风格跟上一个人不太一样，这个就叫创造，我很尊敬“创”这个字，但不能随便要求别人、要求自己去创造，真正的创造古人早就做好了，没有几个幸运的时刻，人类可以说我创造了一个什么。

　　“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

　　贡布里希在《通俗艺术史》的第一句话就是：没有艺术这件事情，只有艺术家。就是这么简单、直白的话，但是说尽了整个艺术，非常非常重要。

　　我以为艺术取决于天才、个性、时代这三个因素。在贡布里希这句话里，艺术史是由几个艺术家构成的。没有这几个艺术家不能设想这段艺术史。

　　我们一提到文艺复兴就想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菲尔，是的，没有这三个人，就不能想象文艺复兴的最高时期。但我越看得多越喜欢更早期的，这些人活跃在十三世纪末期十四世纪上端，前后跨度也有上百年，一些小镇上，多少教堂一进去全部是壁画，而且如果没有偏见的话，我以为比文艺复兴时期还要画得好，但是仔细算一算，不到20个人，这里面最重要不到10个人，这10个人就是我们今天口口声声的文艺复兴，而且就在乡下、镇上。

　　同样的情况在中国有没有呢？有，早的我们无法考证，我们说近的，近的就是元朝、明朝、清朝，这一路下来是文人画的黄金时代，如果把一部分宋也算上去，前后时期长达大概上千年，可是你仔细去扒拉扒拉看，几乎就是江南的事情，除了北宋有一部分长江以北的画家，从南宋以后，尤其从元开始，差不多就是江南的几个省的事情，尤其到了清代和民末，就是董其昌等一批人，还有清朝的四王，他们有些是祖父，有些是孙子，都在江苏省这一带，还有一部分安徽人和浙江人，就在很小一个地区，构成了整个中国灿烂辉煌的文人山水画。那么长的一段历史，需要天才、个性、时代，也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就构成这么些。

　　中国的诗歌也是这样，魏晋如果把曹操拿掉，把曹家父子拿掉，把陶渊明拿掉，还有把谢灵运拿掉，就没办法谈魏晋。唐朝就更不要说了，初唐几个人，盛唐几个人，晚唐那几个人，一拿掉，就没办法谈唐诗。

　　所以我希望我们在谈论当中记住这句话，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大家记住这句话回头再去看艺术史，情况会不一样。为什么呢？有可能你会回到自己身上。当然不是说每个人都是天才，但是今天大家年纪这么轻，跑到艺术学院，无非想要将来有作为，说不定你真的是天才，将来你就是一个大诗人、大音乐人、大画家、大设计家。当你这样看历史的时候，这个历史跟你就有关系了，因为你有了可能。

　　但是当老师跟你说，“拿点创意出来”，你会一头雾水，怎么拿法？最简单就是抄，我们的论文就是抄出来的，我们的创作千篇一律。因为没有办法，要交差只能抄，考试只能抄，毕业创作只能抄，就这么对付。

　　天才还要看时期，有些不可解释的时期大批天才降生，还有一些时期过很久下来一个天才，这个时候艺术史的演进是递进，是在一件事情、一个作品、一个人身上慢慢往前走。

　　我们不能对艺术史的进步报太大的希望。为什么呢？我们回看艺术史，把它变成平面，从古希腊一下子看到文艺复兴，其中隔了1000多年，从唐朝看到宋朝，当中有隔了好几百年，然后从元朝看到清朝，将近七八百年。可是在印刷品上、在书上，一页翻过去就已经几百年翻过去了。这个时候我们有一个对速度的错误的判断。到了现代，我希望大家注意一句话，毕加索说过的，大意是，古希腊和文艺复兴时的人比我们好多了，为什么？他们在同一个规则中画画，然后比较谁有才气。但是从梵高开始，每个人必须是自己的太阳。大意是这个。

　　这里讲到好几层道理。毕加索是二十世纪最大胆、最有原创、最有破坏性、最有创意的一个艺术家，可是，在晚年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说我非常羡慕古希腊人和文艺复兴时的人，他们在一个规则中创作。也就是说，整个古代的艺术，音乐也好，诗歌也好，绘画也好，其实一直是在一个大的规则当中，出现哪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只是因为他个性的原因，他的天才，让这一部分艺术有一点点差别。比方同样是写圣歌，到巴赫那儿他给了一点点个性进去，结果他就跳出来了。毕加索把梵高作为一个时间点，从梵高开始，每个人必须是自己的太阳，就是你得为了你的个人风格，整个重新制造一套规则，这个规则过去没有过，你的朋友也没有，只有你有，你在这个规则里面去创造。他其实把创新、创意这句话用非常形象的方式说出来了。

　　透过艺术家看现代艺术

　　现代艺术跟古代艺术当中有一个桥梁，非常关键的一个桥梁，前后大约五六十年左右，就是印象派。印象派大多的造型，差不多跟古典没有很大的差异，一个画得细，一个画得粗，印象派的贡献在于光和颜色的关系，这个道理大家都知道。但是印象派出现了一个人，就是塞尚。他是印象派第一个加入者，同时也是第一个退出者。这个运动快要到晚期的时候，还出现了两个奇怪的人，一个是梵高，一个是高登。这三个人加在一起变成我们说的后印象派。大家不要小看后印象派，从后印象派开始，西方整个的古典美术史终结了，现代美术史开始了。

　　这是什么创意呢？说来就很有意思。

　　在塞尚那儿，其实他的高度理想是回到普桑，普桑是十七世纪的人，塞尚一直活到二十世纪，他说我其实想回到普桑的均衡。什么叫均衡？普桑其实想回到古希腊时代，古希腊给予欧洲整个艺术的一个规律就是均衡。一个作为现代艺术之父的人——塞尚，他的理想实际上是回到普桑，而普桑是想回到古希腊，而回到希腊的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均衡。

　　你说这是一个创意还是不是一个创意？这是创新还是创旧？这个大家可以思考。

　　第二个人，就是梵高。梵高他想回到哪里？他不知道要回到哪里，他是个神经病，他的脑子有问题的。但是他在绘画实践上，他跑到东方来了，就是日本的浮世绘。这里面有很多话可以讲。你们看德达克罗瓦的画，还有沙龙的绘画，法国人忽然全部一窝蜂画土耳其，画中东，画北非，这是一个潮流，这跟他们的殖民文化有关，因为那个时候法国变成一个巨大的殖民地国，这些地方都在他们的统辖范围。在法国出现东方派还有近东主义。然后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他们忽然发现了日本。

　　第一想回到普桑，第二想跑到日本，第三，想回到原始。

　　第三个人是高登。高登也是半个神经病，他原来的职业是个银行白领，可是他受不了资产阶级的生活，上班，赚钱，就疯了，就跑到小岛上。他要逃离的是成熟的资本主义的成熟方式。

　　这三个人都是以不同的方式，半疯狂的方式，破了整个古典绘画的局，才带来后来的现代主义。他们死了以后，有人画过一幅画，画了一群巴黎画家站在塞尚的一幅画面前，其中有马蒂斯，马蒂斯对大家说了一句话，他说我们都从他这儿来。注意，这就是“创意”真正的含义。什么叫创意？就是每个人要知道，我今天这点花样最早做出来的是谁。

　　我到国外跟艺术家交往，最大的感受就是他们说话太具体了，他们没有空话。“哥们儿你从中国来，你的创意是什么？”人家没有这种语言，人家一看就知道，你喜欢米勒，或者你喜欢谁，他说的都是人，非常具体。我说你弄什么？他说我喜欢谁谁谁，一部分是博伊斯，他是这样跟你对话的。不会动不动就风格、原创，他很具体。

　　我只是想告诉大家，所谓真正有创意的事情，有新意的事情，只有一点点，你只要做了那一点点，可能就会颠覆一段历史，开创另一端历史。

　　创新取决于自由

　　真正让你能够创新，真正能够让你做出跟前面的人不一样的事情的，其实取决于自由。

　　但是自由这句话又被我们说坏掉了，一说自由我们会想到一个政治概念，民主啊，自由啊，反抗啊这些，我自己在写作当中几乎不用“民主”这个词，也很少用到“自由”这个词。为什么？我知道很多词在中国的语境当中都被用坏了，要不高度政治化，要不非政治化，我都不喜欢。

　　我说的自由就是你切切实实内心的自由。每个人都有才能的，在自由的空间，你可以做出很有意思的事来。

　　（本文资料来源于2011理想国文化沙龙，由本报记者雪青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