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村官之死

　　夏晓柏 彭立国

　　 离去3个月后，游济安的遗像仍挂在斑驳的墙上，用他沉默的目光看着身后的一切。白色蜡烛映照着白花边的相框，倍显凄凉。

　　 “父亲是被打死的，这些人一定得给我们家一个交代！”11月7日，在游济安家中，忆及三个多月前父亲的死，游济安的大女儿游珍娟依然情绪激动。

　　 6月8日，湖南娄底市新化县，52岁的游家镇佛光村村支书游济安，开着车牌为湘K61937的绿色长安铃木车前往新化县政府上访，要求恢复自己农电站抄表工身份，从此一去不归。5天后，他的遗体在50公里开外的资江被发现。新化县政府宣称游是溺水身亡，而游的亲属则怀疑父亲是在县政府大楼内被殴打致死后抛尸江中。

　　 双方各执一词，争辩激烈，真相扑朔迷离。案件的诸多疑点，舆论的持续关注，引发湖南高层批示，目前，湖南省公安厅和省检察院的专案组已经入驻新化对案件深入调查。

　　 本报记者近日辗转佛光村、游家镇、新化县城，走访知情人，试图通过还原事件的主角游济安，从而接近案件的真相。

　　 “有本事、负责任、敢担当，性格耿直，脾气火爆。”是受访的大多数人对游济安的描述。但由于屡屡为村民利益上访，游济安也多次与县、镇、乡政府发生矛盾和冲突。

　　 “义胆村官”

　　 新化县城郊老年公寓旁边的背街小巷里，一栋两层的建于上世纪90年代的砖房，外墙斑驳灰暗，这是游济安一家租住在县城的房子。

　　 游家原籍在新化县游家镇佛光村。新化县是国家级贫困县，佛光村则是贫困县的贫困村。进村道路是一条不到4米宽的水泥路，道路逶迤而进，路两旁房屋有一半是年月久远的土坯房，房子后面则是数十米到数百米不等的高山。

　　 “武侠村官”之死

　　 “村里有1000多人，人均田地3分，年轻人全部出去打工了，只留下老人在家带小孩。”佛光村村民游克智告诉记者，村里没有矿产，经济收入主要靠年轻人外出打工。

　　 游济安出生于村里一个书香家庭，父亲是一名教了几十年书的老教师，数年前去世。兄长游济华在家务农。游济安有三女一男4个儿女，大女儿游珍娟已婚，在家带小孩，儿子游辉无业，两个小女儿则在广东打工。

　　 1998年，游济安在39岁时首次当选佛光村村委会主任，此后连任。2004年，由于幼子游辉牵涉一宗犯罪案件，游济安耗时一年处理家事，2005年，他再度当选村主任并继续连任两届，前后共担任四届佛光村村主任。今年6月，他当选佛光村党支部书记。

　　 “游书记是个大好人，有本事，敢负责。”佛光村村民游克智评价说。新化县是全国贫困县，而佛光村则是贫困县的贫困村。游济安上任不久，就向上级政府争取资金，买来板栗树苗、橘树苗、梨树苗等果树苗，分发到村民手中种植，带领村民致富。

　　 如今，全村的300多亩果树已经长大，每年为每户村民带来数千元经济收益。

　　 游济安还多次为村民的危房改造争取政府补助。“走之前几天，他还跟我说要帮我也申请补助，现在看来是没戏了，我这个倒不打紧，可惜了这样一个好人。”11月7日，游克智面对着自家尚未完工的房子叹气。

　　 游济安的大哥游济华说，村里的马路以前都是泥路，弟弟在2005年多次找上级反映，争取到一笔资金，为村里修了一条4公里长的水泥路。他原来还打算今年再修好另外两条3公里长的支路。

　　 “他性格耿直，脾气火爆，敢为我们出头。”村民游新财说，村里有人在广东打工受伤，老板不给补偿，游济安就自费带着村民去广东讨公道，“到当地各个部门反映情况，跟人论理，还真的讨回了补偿。我们在房屋拆迁、费用征收方面对镇政府有意见，他也敢跟镇里的干部去争。”

　　 多位佛光村村民说，游济安待人和气，他自己买了一辆车子跑运输，每遇见村民前往县城，他就主动招呼人家搭顺风车，从不收一分钱。

　　 “黑车老大”？

　　 当然，对游济安持负面评价的人也不是没有。

　　 “游济安为人比较霸道，是新化县黑的士行业老大，黑白两道都通吃。”11月7日下午，在新化县城从事合法出租车（普通的士）营运的司机刘先生对记者说。

　　 这位司机所指的，是游济安在新化县城参与组织残疾人车队，为部分残疾人争生计。由于没有资金，在政府的管理框架内，很多残疾人的士属于没有牌照的“黑车”。

　　 残疾人车队现任队长孙义雄告诉记者，残疾人车队的收费一般比普通的士便宜1-2元，因此对普通的士的生意产生了一定影响，“所以这些人怀恨在心，污蔑老游是什么黑老大！”

　　 的士司机陈光明也认为这些“黑车”的确对自己的生意有影响，“不过人家是残疾人，混口饭吃不容易，也不要太计较。”

　　 “蛮子，无理取闹，不讲道理。”这是新化县一位匿名官员对游济安的评价。他说，游济安常常为佛光村和残疾人车队的鸡毛蒜皮小事找政府争吵，让人不胜其烦。

　　 “前些年经常有残疾人的士被运管部门以违规运营扣车，游济安就经常帮我们出面找县里交涉，把车要回来，得罪了县里一些人。”新化残疾人车队司机罗长庆告诉记者。

　　 据他说，游济安练武出身，功夫了得，“寻常五六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但游济安从不倚仗功夫欺负人。

　　 功夫了得的游济安也有自己的苦处。上世纪90年代，他因超生被结扎，手术后留下手足发颤无力的后遗症，生计维艰，后来电力局让他担任农电抄表工，以获得一份稳定工资。

　　 2010年，他的农电抄表工身份被取消，陷入困顿的他只好与妻子在县城城郊租赁一处民房开杂货店维生。

　　 武艺高手之死

　　 关于游济安之死，迄今为止，新化官方仍坚持当初的鉴定——溺水身亡。

　　 “6月9日凌晨1点半，游济安被县里相关人员从新化县政府大院送回游家镇政府，凌晨2点49分游自己离开，说是要去县政府大院拿车，离开时有游家镇派出所监控录像为证。”新化县游家镇办公室主任曾东风11月7日对本报记者说。

　　 记者从这份游家镇派出所提供的视频中看到，一个身材较高，着白衣服的人从镇政府走出，但图像较模糊，难以看清此人相貌。

　　 “父亲那天穿一件深蓝衣服，而且身材较胖，人不高，更重要的是，父亲从不双手抱胸走路，第一眼我就看出来这个人根本不是父亲。”游珍娟不认同视频中的那人就是父亲。

　　 她说，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视频，是6月24日被新化县公安局刑侦中队中队长黄永请去辨认视频，“黄警官当时说他也不肯定这是不是我父亲，只是请我去辨认一下。”

　　 “父亲当时车在县政府大院，晚上2点多乡下一片漆黑，游家镇离县城30多里，又没有车坐，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选择走路回县城拿车？”游珍娟质疑道。

　　 游济安之子游辉说，他父亲生活很有规律，即使晚一点回家，也会电话通知家人，“但父亲手机的通话记录显示，在6月8日上午11点多，妹妹游珍珠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后，他的手机就再没有接打过电话。”

　　 新化县政府的一段监控录像显示，6月8日下午游济安进入县政府大院后，次日零时40分左右，被6个保安抬着扔上一辆越野车车尾箱离去，整个过程中游济安“一动不动”。亲属们怀疑，其时游济安已经死亡。

　　 新化官方则解释称，游济安一动不动是在“装死”，“一动不动并不能证明他已经死了。”

　　 “父亲是极爱面子的人，他长期练武，身手了得，6个保安根本制他不住，除非陷入昏迷失去行动能力，或者死亡，否则他不可能一动不动被人抬着丢到车尾箱。”游辉说。

　　 不过，游珍娟提到一点：“父亲因为计划生育结扎留下的残疾，一到午夜就手脚无力、发颤，注意力下降。”

　　 “在当时情况下，要致死游济安这种身手的人，只有三种可能，一是用枪，二是钢丝绳勒死，三是用电警棍击打后脑勺。”一名熟知游济安身手的练武人士告诉记者。

　　 而一个重要疑点是，游济安尸体后脑勺有一块拳头大的淤血肿块，这也被家属视为游遭受击打致死的证据。

　　 “当时验尸的法医说这是因为尸体高度腐烂所致，这个解释根本站不住脚。”游珍娟说。

　　 目前，事情的最新进展是，调查组已经着手重新对游济安尸体进行尸检，而且尸检过程已经全程录像，“但是相关器官要送到更权威的机构去做进一步化验，因此最终结果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出来。”11月7日，湖南省检察院技术处处长方冰向本报记者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