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谈心：美人膝上天下权

　　雪珥

　　际会风云从六龙，宣敷皇化纳南宾；

　　百年草木沾新泽，千里江山脱旧封。

　　淡水西流入蓬岛，珍峰北向拜芙蓉；

　　郑家遗迹今何在，只见孤坟没野榕。

　　此乃伊藤博文于丙申年（1896年）巡视台湾所作，诗风古朴，有沧桑之慨。其虽为日本人，却颇得汉诗真谛，此所以日本较之西洋更可畏者也。彼时，甲午新败，台湾陆沉，我中华金瓯有缺，鸿章一生，至此乃至谷底。于伊藤而言，却是人生得意、顾盼自雄之时。

　　世传伊藤有诗云：“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果然是风流倜傥，堪称一代豪杰。与伊藤共世，惺惺相惺惺，可谓鸿章个人之幸，却未必是我中华之幸。

　　攘夷师夷

　　伊藤小鸿章十八岁，日本长州人氏，藩士出身。

　　同治二年，日本在美国坚船利炮逼迫下，开国已十年，长州藩乃高擎“尊王攘夷”之旗。日本之“攘夷”，与我中华大不相同：其志在于挟天子以令幕府，借攻讦幕府之开国政策，为天皇收权张目。

　　此年，长州藩于马关，一边炮击美、法、荷军舰，武力攘夷，一边亦将五名少年才俊密送英吉利学习海军。此中即有伊藤博文、井上馨等，伊藤时年二十二岁。

　　伊藤等搭载怡和洋行商船，转道上海，方见到黄浦江上洋船如云、桅杆如林，自此质疑“攘夷”之策。此时，鸿章任江苏巡抚，督军征剿长毛，年岁有异、身份有别、地位有差，自是形同陌路。

　　伊藤等负笈英伦一年后，英、法、荷、美欲合兵攻打长州藩，打通马关海峡。伊藤等得讯，深为国忧，以为凭日本之力，绝难抗御，乃提前归国，居中斡旋。

　　彼时长州民情汹汹，哪里能听伊藤等人劝解，倒将他们当做“卖国贼”，必欲杀之而后快，伊藤、井上竟至隐姓埋名，以避追杀。长州遂与四国开战，大败后订约，拆除下关炮台及赔偿三百万元。

　　自此，长州藩实行门户开放，厚植实力，联合萨摩藩尊王倒幕，奠定明治中兴之根基。而伊藤等终成明治维新之中流砥柱。

　　治国之才

　　日本之明治维新，与我之“同光中兴”并进，卧薪尝胆，自强图存。相较之下，我中国因起步早、根基强，似总比彼邦略胜一筹。不料日本急起直追，差距日小，终有吞并琉球、威逼台湾、觊觎朝鲜之祸。

　　朝鲜“甲申政变”，乃是所谓“开化党”（朝鲜国内主张变法亲日的一派），欲借助日人之势，疏远我中华。倘其得逞，则我将在失琉球之后，再去一藩篱，而致东北门户洞开。所幸袁慰亭（袁世凯）坐镇汉城，果断出手，掌控全局。

　　事后，日本遣伊藤博文前来天津，与鸿章谈判条约。此乃鸿章与伊藤初次见面。

　　两人虽各为其主，针锋相对，亦惺惺相惜。鸿章密陈朝廷，伊藤久历欧美各洲，极力模仿，实有治国之才，专注通商睦邻、富国强兵之政，不欲轻言战事、吞并小邦。大约十年内外，日本富强，必有可观，此中土之远患而非目前之近忧，尚祈当轴诸公及早留意。

　　伊藤归国后，亦告诫其国人曰：“中国执权大官，腹中经济，只有前数千年之书，据为治国要典。此时只宜与之和好，我国速节冗费，多建铁路，赶添海军。今年我国钞票已与银钱一样通行，三五年后，我国官商皆可充裕，彼时看中国情形，再行办理。……唯现实则不可妄动。”

　　伊藤所言，真可谓看透我中华，其隐忍不争，为的是待我内争，又“睡觉”矣！此年（1884年）年末，日本乃宣布实行内阁制，伊藤出任首届内阁总理大臣。

　　未几有“长崎事变”（1886年，北洋海军访问长崎，与当地警民发生流血冲突），鸿章与伊藤函章往来，皆不愿中日就此破裂。

　　鸿章致信伊藤，力促中日和好，其实乃是鸿章缓兵之计，一如伊藤之退让，亦是其缓兵之计。东海波涛之上，难容二龙，中日实乃天敌，必有一战，弱肉强食，不至胜败分明而不止。

　　再晤马关

　　伊藤果有眼光。天津一别仅十年，日本励精图治，而我中国则因循守旧，固步自封，果然“睡觉”了。

　　若说“小富则安”是齐家之大忌，“小强则安”便是治国之大患。自北洋水师成军，我海军雄视东亚，朝中诸人便以为可以歇步。殊不知，国防乃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几年偏安，终至我北洋海军落伍，致有甲午之败。

　　马关谈判，鸿章与伊藤二度相会。

　　鸿章道：“亚细亚洲，我中日两国最为邻近，且系同文，讵可寻仇？今暂时相争，总以永好为事。如寻仇不已，则有害于华者未必于东有益也。试观欧洲各国，练兵虽强，不轻起衅。我中日既在同洲，亦当效法欧洲。如我两国使臣彼此深知此意，应力维亚洲大局，永结和好；庶我亚洲黄种之民，不为欧洲白种之民所侵蚀也。”

　　伊藤道：“十年前我在津时，已与中堂谈及；中国何至今一无变更？本大臣深为抱歉！”

　　鸿章唯有叹息：“维时闻贵大臣谈论及此，不胜钦佩；且深佩贵大臣力为变革俗尚，以至于此。我国之事囿于习俗，未能如愿以偿。当时贵大臣相劝，云中国地广人众，变革诸政应由渐而来。今转瞬十年，依然如故；本大臣更为抱歉！自惭心有余、力不足而已。贵国兵将悉照西法训练，甚精；各项政治，日新日盛；此次本大臣进京与士大夫相论，亦有深知我国必宜改变方能自立者。”

　　伊藤道：“天道无亲，唯德是亲。贵国如愿振作，皇天在上，必能扶助贵国如愿以偿。盖天之待下民也，无所偏倚；要在各国自为耳！”

　　谈判之中，诸多艰难，鸿章与伊藤唇枪舌战之外，亦有交心之言。鸿章曾说：“我若居贵大臣之位，恐不能如贵大臣办事之着有成效！”

　　伊藤道：“若使贵大臣易地而处，则政绩当更有可观。”

　　鸿章道：“贵大臣之所为，皆系本大臣所愿为；然使易地而处，即知我国之难为有不可胜言者。”

　　伊藤说：“要使本大臣在贵国，恐不能服官也。凡在高位者都有难办之事，忌者甚多；敝国亦何独不然！”

　　伊藤此言，可谓看鸿章知音也。

　　天地难度

　　甲午之后，鸿章誓不履日本之地。丙申年（1896年）巡访欧美，归国时途径长崎换船，鸿章亦命人在两船之间搭设跳板，宁可蹈海，绝不踏倭土一步。

　　伊藤倒是常常来华，观光大陆。伊藤颇为轻看权位，置朝鲜统监之高位而不为，实乃有囊括四海之志也。戊戌年间，我朝中有人欲聘请其为国策顾问。

　　戊戌喋血，伊藤在京，下令援手搭救康梁师徒，其亦在江汉等地遍访督抚，多方观察。伊藤到武昌，湖广总督张之洞乃命装饰黄鹤楼，馆宇内外陈设装饰，及一切饮馔之类，务极华美，不限费用，总以豪侈为主。伊藤莅临，仅居两日，湖广耗银七万六千余两，伊藤临行叹曰：“金钱可惜！”此并非其人矫情。日本能后来居上，成东亚霸主，所赖即是自庙堂之高、至江湖之远，节衣缩食，锱铢归公。此乃我中华绝难效仿之处。

　　伊藤返日，认定中国之大，欲变革数千年传承之文物制度、风俗习惯，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必得有英迈君主、坚刚严毅、持之不懈，方能奏效。次年，广东刘学洵（清代赌王，后出任李鸿章的幕僚）奉命密访东瀛，亦与伊藤晤面。伊藤乃谆谆告诫，务必广设学校，教化人心，放能自强，若因财政之窘迫而裁学堂，必大寒自强之心。

　　伊藤对华之策，是联之且制之，此亦是鸿章对日之策。可惜，鸿章之策自始至终无人应和，当日本崛起之时，鸿章奔走呼吁及早备战，贻人耻笑；待到强弱之势已转，鸿章已知不可意气之争而轻率开战，亦贻人耻笑，终至于步步失机。而伊藤之策，在日本一以贯之，软硬兼施，频频奏效。长此以往，我中华恐真将亡于日本之手。

　　伊藤之功，绝非侥幸。能行万里路，踏遍敌国山川，仅此一点，又岂是我中华那些纸上谈兵者能及的？鸿章已垂垂老矣，深望我中国能多出几个伊藤，不知是否能够如愿？

　　雪珥，澳大利亚华人，职业商人、非职业历史拾荒者、中国改革史窥探者，著有《大东亚的沉没》《绝版甲午》《国运1909》《绝版恭亲王》等。雪珥信箱: snowswords@hotmail.com

　　雪珥专栏《李鸿章谈心》至此连载完毕，共发31期，即将修订后结集出版。雪珥目前正在环球旅行，考察中国近代史、尤其改革史的全球遗迹，首站美国。从2月份开始，将开设新专栏《龙游美利坚》。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