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与病：狄更斯不可承受之重

　　谭薇/编译

　　克莱尔·托玛林（Claire Tomalin）于去年10月出版的《狄更斯传》考据严谨、逻辑严密，堪称无懈可击。然而其真正可贵之处在于，最大程度地还原了一个真实的、人性的狄更斯。

　　金钱往事

　　对狄更斯来说，1836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他完成了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成家、立业。彼时他从一位籍籍无名的小记者变为四家出版社的撰稿人，还拿到了《匹克威克外传》的分红——500英镑。

　　大文豪与孔方兄之间的瓜葛是该版《狄更斯传》最引人入胜的地方之一。除少数幸运儿，文人码字的首要目的无非是养家糊口，对早年贫病交加的狄更斯来说尤其如此。12岁时他便不得不辍学去黑工厂打工，至24岁成家为止，他已自力更生近十年，其间还发表了两部小说——《博兹札记》和《匹克威克外传》。

　　此后狄更斯再也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其收入一直与年龄成正比。在去世前几年，他的财富膨胀到前所未有的规模：19世纪60年代的作品朗读会几乎是日进斗金，第二次美国之行更是创下吸金2万英镑的纪录——乘以通货膨胀系数，相当于今日的140万英镑。同理，《我们共同的朋友》的预定金6000英镑相当于今日的42万英镑，而当时的所得税尚不足7％。

　　要维持狄更斯的奢华排场，每年的开支高达9000英镑，其中包括对一大帮穷亲戚的救济。去世前不久，狄更斯一时兴起对Gad's Hill山庄的酒窖进行了一次大盘点，除上好的雪利酒、白兰地和朗姆酒之外，清单上还列有“一桶30加仑的苏格兰极品威士忌”。值得一提的是，狄更斯是一名准酒鬼，“很可能”还算不上真正的酗酒者。特地强调“很可能”，足见托玛林下笔之审慎。

　　英国病人

　　托玛林笔下的狄更斯之所以能令人信服，是因为她对事实、推断与臆测进行了严格的区分，她算清了狄更斯的糊涂账，也打破了大文豪头顶的神秘光环，揭示出主人公作为普通人的另一面：充满领袖气质、活泼迷人、慷慨无私、精力充沛；其缺点与优点同样明显——自我折磨、刚愎自用、死磕到底，几乎将自己逼至精神分裂的绝境。“狄更斯一直在前进，背负着太多东西。”托玛林写道。最典型的例子是，1838年，他同时完成了两部作品，《雾都孤儿》和《尼古拉斯·尼克尔贝》。

　　当45岁的狄更斯遭遇爱情时，上述缺点被进一步放大。就像《远大前程》中的匹普注定要爱上“让人无法抗拒”的艾丝黛拉一样，狄更斯爱上了18岁的女演员内莉·特尔曼。这让他与妻子凯瑟琳·霍加斯的矛盾迅速激化。他公然疏远霍加斯，用最残忍的方式羞辱她；与此同时，他为特尔曼在伦敦郊区买下了好几幢别墅。一切都在极端秘密中进行，甚至我们今天能够窥知这个秘密，本身便是一个奇迹。

　　然而，了断家务事之后，狄更斯却迅速变得衰弱、苍老。或许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编织这个弥天大谎，让他担负了太多压力。50岁刚出头，狄更斯便已呈现老态，痔疮、神经痛和痛风症愈发严重，他几乎无法正常工作，后来甚至遭遇了一次轻度中风。乔治·艾略特用“可怕的崩溃”来形容19世纪70年代的狄更斯。晚期的照片中，无一例外地呈现出一个老烟枪的憔悴面孔：红赭色的额头上沟壑纵横，络腮胡已显出点点斑白。在健康状况持续恶化之际，他作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继续举办作品朗读会，在英美两国之间来回奔波。他是如此虚弱，甚至需要人搀扶才能走上讲台，然而来自成千上万名读者的鲜花与掌声足以使他暂时忘却病痛。繁忙的行程加剧了病情的恶化，但也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自尊，当然更重要的是充实了他的荷包。“想想看，一晚上就能挣190英镑。”他不无兴奋地告诉经纪人。1870年，狄更斯因脑溢血溘然长逝，时年58岁。

　　毋庸置疑，这是一部伟大作家的伟大传记，完全可与理查德·埃尔曼的《乔伊斯传》、唐纳德·瑞菲尔德的《契诃夫传》、让-伊夫·塔迪（Jean-Yves Tadie）的《普鲁斯特传》相提并论。正如狄更斯一样，三位传记主人公亦有极其复杂、苛刻乃至恶劣的一面。或许，这便是文学的悖论，作家越是远离神坛，我们便越是能与其作品产生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