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的幸与不幸

　　莫枫

　　此书不是战史研究，作者是一位非专业的作家，仅在飞机型号上就犯下了很多错误，对于整场战斗的描写，没有什么深度。毕竟，金门之役在当代史研究的版图内有很微妙的地位，它是一个半禁半开区，认真的研究者言多必失。正因为多少有神秘性存在于一段坦途的尽头，所以它成了作家下笔的好素材，当然，作家都不会认真去探险，只会以不同的文笔，笼统地描述大路货史事。

　　此书的价值，完全存在于一位参战老兵的口中，他叫赵保厚，在金门被俘，被强迫加入国民党军队，从此在台湾生活、成家、发展事业、退休。当他回乡探亲的时候，与带有亲族关系的作者相遇，作者从他口中慢慢掏出回忆，塞入作者写的战况与时局记叙，加上画外音似的叙事补充和感慨，遂成书，如此而已。刻薄点说，15万字的书，只需要有老人的口述便足够，如此可以压缩到十分之一，一篇漂亮的采访整理稿。

　　赵保厚是第3野战军10兵团的一名卫生员，同袍多来自山东，北方人不善游水，也来不及训练游泳，就乘着南下路上一路胜利发酵起来的强盛气势，匆匆向弹丸之地金门扬帆进发。因为情报的失误，导致九千进攻部队对抗五万防守部队；渡海作战经验的匮乏，使得船只抢滩操之过急而搁浅在沙滩上，天亮后悉数被国民党的海空优势兵力摧毁。登陆部队苦战支撑逼近弹尽粮绝的地步，后援部队又因为无渡海工具只能干着急，战斗就这样平息下去了。对于幸存者赵保厚而言，这场战斗不是文字勾勒出战争描述这么简单，而是活生生的记忆。他看不到全局演变，只能记住自己在小范围内活动的经历。他所在的船差不多被击毁了，同船战友庶几死光，他也差点淹没在海浪里。在迷迷糊糊的意识中，他踏上了沙滩，开始了登岛战斗历程，也结束了在大陆的生活。战局在一点点走向不利于解放军的一面，他见证了指挥员的阵亡、自戕、被俘，群龙无首，他自己也随着其他战士被俘。

　　戏剧性的是，伤亡不轻的国民党岛上部队为了补充兵员，挑选了身强力壮的战俘就地编入部队，赵保厚被选中了。赵保厚就此开始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军旅生活，而且时间相当漫长。他随后去了台湾本岛，做过士官，关过军队监狱，重新拾起医务本行考上了军校，最后成为军中牙医。1981年，51岁的他正式退役，受领退役老兵的终身俸。全书独特的价值，正展现于他的在台生活，他怎么费力建立并维护起一个家庭生活。总的来说，他这一生还算过得去，相当数量的在台老兵退伍后依然没有成家，也没有谋生的一技之长，只能住进“荣民之家”等着年华衰老、逐渐死去。出于意识形态的水火不容，赵保厚的国民党军队生涯起初自然是充满了内心的抗拒和矛盾，他忍受了很多不公的现象，也遇到了伟大的人性光辉。卫生连的医务官高先生就是一个影响赵保厚很大的人，他教会晚辈怎么做人，怎么生存，怎么拉人力车赚外快，赵保厚由此改变了原先的认知世界。此外，萍水相逢的一位劳改大队长在关键时刻帮助了赵保厚，命运在很大程度上因贵人相助跃龙门。

　　结婚、生养孩子，开诊所养家糊口，其间经历过波折坎坷，也充满了日常生活的温馨。赵保厚的主要忧伤，就是隔海想念故乡、亲人、旧友。他在日复一日的淡淡忧伤中度过去，直至偷偷回大陆，直至老兵返乡运动成功后可以光明正大回乡。这期间，他绕过了很多同时期发生在彼岸的运动，他无从产生庆幸，甚至无从认识到正在发生的一切，依然是忧伤复忧伤。待回乡了，摇身一变是台湾同胞，两地生活水准的差异使得他成为乡里面的大人物贵客。解渴了思乡情，也让全家在众人面前风光了一把。想当年，失踪人员赵保厚被政府归入烈士，父母可以享受烈属待遇；但是赵保厚在1965年递出的漂流瓶家信，使得全家的生活发生了急转，从烈属变成“地富反坏右”，原是村支书的父亲立即被撤职，并死于“文革”。1950年，900多名战俘被分四批遣返大陆，处境很困难，多年以后，作为牙科诊所老板回来的赵保厚，明晰认识了这点，只能感叹命运无常。当母亲去世后，他和故乡的联系又减少了一截，大陆固然是根系所在，但安家是在台湾，他就只能在两地来回，除了思老家之外，还有思念昔日同生共死的战友，反复回想团长的遗言愿望。

　　金门的失利，为解放军进行随后的登岛作战积累了经验，也使得他们对于两栖作战变得十分谨慎。对于登陆金门的战亡者，固然不幸，但对于尽了战斗职责之后的幸存者，则更为不幸，他们一辈子都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像赵保厚这般经历的人，则饱受思乡的煎熬。有一位叫做胡清河的解放军战士，被俘后也被就地编入军队，他在1950年8月抱着两个篮球胆泅渡回来，其后的坎坷遭遇在凤凰卫视的《冷暖人生》里播出展示，所以传播效应该是比此书要大。这些因为时代剧变、人世间离合导致的悲伤又宏大的故事，传到走向开放的大陆，会被传媒热炒一阵子，因为题材新颖、角度前所未有。但喧嚣过去后呢？老兵都将死去，事已至此，这些垂垂老矣的不幸者至今也不需要什么了，无论是在大陆的乡野里，还是在台湾的“荣民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