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问题是传统已断

　　秋风

　　洪振快先生是我尊重的历史学者，但最近他的一篇文章，让我有点莫名奇妙。文章标题是《传统影响现代转型》。作者虽然也承认，钱穆先生要求现代人对先人的创造物抱有“温情和敬意”有道理，但马上补充一句：“更理性地认识中国传统对现代转型的阻力，也许更为必要。”

　　说实在话，看到这个题目，我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回到一百年前，那个时代的中国现代转型已经相当深入，此即民国之建立。当然很快出现了转型的阵痛。这其实是所有国家都遇到过的。即便是美国，也遭遇了南北战争这样的转型阵痛。不料，这一阵痛在一批现代知识分子那里引发了激烈的反应。以在日本二三流学校留学的知识分子为主，加上还没有拿到博士学位的胡适先生，激进知识分子们发动了新文化运动。他们的判断是：中国之现代转型之所以不顺利，乃是因为传统作祟，主要是儒家。他们的看法，人们已经耳熟能详，总之，他们发动了林毓生教授所说的“全盘性反传统主义”。

　　回过头来，他们有这样的认识，倒也并非不能理解。那个时代的中国，现代转型虽已相当深入，但毕竟传统还十分完整。尤其是现代知识分子之外的人群，从精英到普通农民，都生活在传统的信仰、价值、习俗之中。这些知识分子自己就是亦新亦旧的人物，年轻时接受过系统的儒家经典教育。他们接受了一些现代思想——即便在西方，这些也属于十分现代、时髦的思想；他们没有看到西方的复杂性，没有看到西方现代性背后的古典性。他们拿最时髦的现代与中国的传统进行比较，很自然地把现代转型的阵痛归咎于中国的传统。

　　历史给了他们实现自己理想的机会。最初，他们在观念上促成现代知识分子逐渐走出传统，透过文艺、透过教育、透过意识形态宣传，在城市部分人群中塑造出反传统的心态。到二十世纪中期则出现了一轮又一轮反传统的文化、社会、政治运动，强有力的冲击波撼动中国社会各个领域、各个层面。至关重要的是教育。日益庞大的现代教育体系完全是反传统的。这其中，代际的自然更替也是十分重要的因素。当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知识分子又在思想文化领域发动了一场反传统运动。

　　大半个世纪的反传统运动取得了辉煌成绩。中国人，尤其是精英人群和中产阶层，基本上走出了传统。他们不知道中国式礼仪，在所有正式场合，他们穿着列宁装，或者西装。在学校中，他们花费主要的时间学习英语和数学，而没有系统阅读过任何一本经、史、子、集。他们不会写繁体字，即便是高级知识分子也不会写对联。他们本能地反感孔子，民间信仰被他们斥为迷信。他们相信，历史书上所说的君子都是伪君子。也许，只有一些最基层的农民还保存着一些传统，而他们对这个国家的命运没有任何影响。能够影响中国命运的人，从官、学、商各界精英，到中产阶层，从大学生，到公共知识分子，已经非常地现代了。

　　那么，这个时候，说传统影响现代转型，有什么意义？不错，胡适说传统影响了现代转型，不管对不对，至少还着点边。在传统遭遇大半个世纪的扫荡已近乎绝迹之今日，传统还怎么影响你的现代转型？在传统几成废墟之际，你仍然立志扫荡传统，可传统在哪儿呢？你要批判什么？批判文言文？你又能背诵几篇文言文？批判礼教？你知礼、有礼么？批判“中体西用”？问题是，所谓“中体”，而今安在哉？

　　洪振快先生还说，儒家重视伦理纲常、鄙视科学技术，因此不利于科技的进步。问题是，这个时代有谁重视“纲常伦理”？洪先生又说，儒家重农轻商，于发展工商业不利。问题是，当代中国不早已是“笑贫不笑娼”，政府不也在忙着招商引资，全民不都唯利是图？您批判轻商，还想怎样呢？

　　换言之，新文化运动知识分子们、洪振快先生们所期望的现代性，已经存在于当下之中国，且普遍而深刻。而二十世纪的历史已经证明，如果说传统与现代转型有什么关系，那其实应该说，儒家传统一点都没有妨碍现代转型。你会说，这个现代转型尚不完整。但是，儒家既然没有妨碍其他方面的现代转型，你怎么就相信，你所期望的现代转型之滞后，是因为儒家之妨碍呢？

　　今天，站在传统的废墟上，今人没有理由被百年前知识分子的判断所束缚，而有充分的理由换一种方式思考传统与现代转型之关系。当代中国之种种令人不满意之处，很有可能不是因为传统的妨碍，而恰恰是因为传统之被摧毁。台湾经验与大陆经验之对比，已经可以清楚地揭示传统对于现代社会秩序的基础性作用，让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毒奶粉、毒胶囊种种是否与人无廉耻之心有关？儒家经典、传统礼教恰恰教人以礼义廉耻。你想要优良的市场秩序吗？那就把传统请回来，让传统教化商人。其他领域类推。

　　总之，中国完成现代转型这个大事业中，有一个基础性工作，其实是恢复传统。听来有点奇怪，却是中国文明演进之逻辑所决定的。当然，恢复的结果一定是传统之新生转进，但是，百年历史足以教诲人们一个常识：面对千百年积累而成的传统，即便是最聪明的人，也最好采取谦卑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