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家才能与公共幸福

　　董平（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

　　新古典经济学大师马歇尔提出，企业家才能为资本、劳动、土地之外的第四种生产要素。对企业家才能的解释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然大多均集中于“效率”，即如何更有效地发挥资源配置作用。日本邮购帝国缔造者矢崎胜彦则为企业家才能提供了新的诠释，他认为，企业家应以公共幸福为首要经营目标，使人“超然于物外”，超越“消费社会”、“物质社会”，从而奠定人类幸福的主体性基础。矢崎胜彦的幸福经营哲学建立在全面反思经济学与传统经营理论的基础之上。

　　资本主义与资源主义

　　经济学是以研究稀缺资源的配置机制为主旨的，然而，从实践中来看，近代经济学的表现却与此截然相反。在矢崎胜彦看来，它是以沿地平线无限延伸的宽阔平原为前提的“西部牛仔”型经济学（美国式思维），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地球资源为前提，完全不考虑地球资源之有限性的经营理论。在这种思维支配下，产生了大量的“烧荒耕地”式企业，进而导致了今日的全球环境问题。

　　在现代经济体系中，工业产品以大量消费市场为前提，需求自动创造供给，形成一种固定模式，以不断消费的大众为对象生产产品。进一步而言，所谓的现代经济体系就是为持有货币者服务的基本结构。在购买力主导型的现代经济中，财力雄厚的人们在支配着市场加速资源枯竭的同时，贫困饥饿的人们在市场上却无力购买任何食品，在今日世界，这种贫富悬殊的差距正在进一步扩大。显然，公共幸福难以诞生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中。

　　在经济学的指标体系中，GNP（国民生产总值）的“生产”是向工业生产一边倒，矢崎胜彦的生产哲学与此相对，提出幸福GNP的“生产”是以共同发展以及保护自然为基础的生产活动，应是以人的全面发展和幸福为目标的生产活动。

　　幸福经营，首先必须摆脱只以物质生产能力为指标的经济模式。所谓幸福的生存就是感受和爱护自然，使之能够长久地承受大地之母的恩惠。至关重要的是要摸索一种同大自然共生的关系，使之世代生生不息，永无止息。这种“幸福”并不源于弱肉强食的市场法则，而是源于公司眼前利益和长远发展与社会整体利益的和谐共存。矢崎胜彦认为应建立“太空船”式经济学，人们应切实感受到地球资源的有限性，珍惜地球，企业的经营活动更应该从利润至上的“狩猎采集型”转变为注重人性发展的“固定农耕型”，从资本主义走向资源主义，走出一条幸福的永续发展之路。

　　超越“消费社会”

　　在现代经济体系中，生产者的目的在于最大限度地赚取利润，而消费者关心的则是追求生活的便利，这形成了现代社会的基本结构：现代社会，特别是发达社会是一种“追求利润，向往便利”的社会。这种社会结构导致人丧失主体性，遗失了幸福的本源。

　　在经济学理论中，本质上，劳动者被视为一种生产成本，是一种“物质性”的存在。在分工理论下，劳动者在被切碎和分割的时间里，只能如同机器的齿轮一样工作，并从中得到充实感，形成一种虚幻的幸福感，然而一旦离开生产岗位，就会感到手足无措，自然而然地迷失了自我人生的道路。

　　对于社会而言，分工导致了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无能为力”及“专家依赖”体系，在无道德与律法支撑的市场结构下，出现了这样的可悲局面：如果和自己生命、健康相关的事，不从分工、交换中夺回来，将不能保住自己。

　　然而，劳动不是手段而是目的，劳动自身是最大的自我实现。“创造经营经济学”的倡导者薄衣佐吉，就提倡用“喜动”这一词语来代替“劳动”，从“劳动”到“喜动”的词语变化，更确切地体现了生产与生活哲学的本质变化。矢崎胜彦的幸福经营论认为，人是一种有着无限发展可能性的良心存在，而追求人与社会的永续发展与幸福正是企业经营和商业活动的意义所在。

　　在经济活动的另一头，在“消费社会”中，“人”竟然被消费资料单纯地“物”化这种叫人啼笑皆非的局面：人的个性已被扭曲成一种庸俗化的名牌商品，“人”与“物”之间形成了这种主次颠倒的结构。这导致在企业经营活动中，过分依赖这种被客观评价化的所谓“消费热情”，作为关键的主观因素却被大大地忽视了。

　　幸福经营的理念，就是要摒弃以往人类单纯依赖于“物”的部分，尽其可能发挥人类自身的潜能，以提高个人素质作为具备社会发展性的基础，实现从物质型消费者过渡到时间型消费者的质变过程，推动社会结构从“消费社会”到“休闲社会”。

　　“休闲社会”的出发点在于个人自觉地认真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和自己喜欢的事，即个人放弃过分追求便利，转而对幸福的理解。在这个过程中，人实现了从消费者到生活者的角色转变。生活者以一种现实的直截了当的方式，来编织未来的生活图景，建立幸福生活。

　　为了确保生活者有更加安全和愉快的生活，企业经营者承担着公共幸福代理人的职责，发挥与生活者之间的媒介作用。企业和生活者在作为终极目标的幸福生活形象、幸福生活意识、幸福生活行为方面产生共鸣和共动，才是最要紧的企业使命，也是幸福经营哲学的核心任务。促进生活者对生活质量的反省意识，最终会形成针对食品安全等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生产领域进行改革的社会动力。

　　走向实心、实学和实践的幸福经营之路

　　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就指出，“各种目标的具有唯一合理性的最终目标便是幸福”。在矢崎胜彦看来，幸福必须具备公共意义，只有具备了公共意义的幸福，才应该进入企业家追求的目标视野。近代经济学的弊端之一就是企业一味追求自己公司眼前利益的个体幸福，而不考虑社会的整体幸福。因而，对企业家而言，重要的是不仅思考用什么方法创造财富，而是用什么方法缔造公共幸福，即如何把个人的幸福作为社会的公共财产而进一步扩大生产，形成广泛的公共幸福。

　　幸福经营的哲学基础在于，利己和利他并不是相互对立的。幸福经营的关键在于，人们是否能彻底扩大经营的领域的视野，摆脱利己主义的束缚，获得从外部世界看待自我的公共幸福的哲学。以公共幸福为目的的“幸福经营学”须消除企业的内部逻辑与外部社会需求彼此分离的界限，人类完全有能力通过一种新的经济方式达到公共幸福这一理想目标。这种新经济模式提倡互相帮助，共同创造，通过“共创”精神把地球人带入到未来幸福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中去。

　　矢崎胜彦提出，一个新时代的企业家应该以公共幸福为使命，在实心、实学和实践中不断开拓公共幸福的领域，将每一个人的生活、生产经验价值化，形成幸福经营的社会文化与可持续发展的经济体系。

　　值得一提的是，在20世纪90年代，矢崎胜彦等人发起了“京都论坛”，专门讨论这种基于公共幸福的生产与经营哲学，为心存公共幸福意识的人与人塑造相互沟通、相互尊重的公共空间。并且，通过各方努力成立了将来世代综合研究所，发起“公共哲学共同研究会”，通过论坛、研讨会等方式，形成大量关于公共哲学的研究成果，进一步夯实幸福经营的哲学基础，并为公共管理和公共政策领域提供了大量有价值的公共哲学理论。

　　（【日】矢崎胜彦著、吴端译：幸福经营之道—日本邮购帝国缔造者启示录，中国发展出版社，2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