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使美国》精彩节选

　　《出使美国(2005-2010)》以作者周文重2005-2010年任中国驻美国大使期间亲身经历的12件事，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美关系的历程。

　　周文重，历任中国驻巴巴多斯、安提瓜和巴布达、澳大利亚、美国大使；曾任外交部部长助理、副部长；现任第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博鳌亚洲论坛秘书长。

　　以下为《出使美国(2005-2010)》精彩节选：

　　序

　　救灾外交

　　新使馆建设

　　中国文化节

　　奥运火炬传递

　　我与孔子学院

　　腹地之旅

　　产品质量风波

　　校园惨案

　　跟踪调研美国金融危机

　　两次亲历G20峰会

　　加入美洲开发银行

　　出使美国国家组织(OAS)

　　附录

　　日记十篇

　　后记

　　跟踪调研美国金融危机

　　风乍起

　　美国爆发1929年以来最严重的金融危机是伴随我大使任期后三年的一个重大事件。这一危机始于2007年，直至我2010年3月离任时仍在继续。这一事件震撼了整个世界，它影响了人们的金融理念，改变着世界经济的格局。

　　我对金融的兴趣，始于少年时代。我父亲曾供职于上海中国银行。

　　我的五年大学是在新中国唯一学制五年涉外经贸专业的重点大学北京对外贸易学院度过的。在那里，我学习了国际金融知识。不过，在20世纪60年代，这些知识是被当做“资本主义的东西”批判地教的。

　　我到外交部工作后，有幸于1973年被派往英国巴斯大学和伦敦经济学院留学。这期间，我较深入地涉猎了世界经济和金融学科，并有机会到英国各地参观访问，对伦敦这个与纽约并列的世界金融中心有了一些感性认识，了解到资本主义制度下金融对经济的强大控制力。我回国时，中国还处于封闭时代，这些知识一时用不上。但对西方国家的经济金融体系的了解，潜移默化地对我后来的工作产生了影响。

　　我的40年外交生涯恰逢世界政治和国与国关系越来越受到国际经济和金融的影响。外交部和驻外使领馆越来越重视研究国际金融动向。

　　我常驻美国十几年，身处这个世界金融中心，有机会结识华尔街的一些头面人物，我到任拜会的名单包括了美国当时最有名的一些银行和保险公司，例如：高盛、摩根斯坦利、大都会人寿、摩根大通、纽约人寿、AIG等。我拜会他们主要是听他们从金融家的角度讲国际政治和经济，听他们讲述美国证券市场的风云变幻。我同他们交朋友还为了推动国内金融业的发展与改革，帮助国内借鉴美国经验。

　　2008年是我任驻美大使的第三年，“次贷危机”最终引发了世界范围的金融危机。这一危机导致全球经济下滑，其影响之广、程度之深、冲击之强、发展之快、持续时间之长均为1929年经济大萧条以来80年所罕见。

　　序幕是从2007年的“次贷危机”拉开的。从那时起，驻美使馆便开始密切跟踪调研。我们持续写了大量调研报告，受到国内有关方面的重视。我们对美国金融危机的关注分为四个阶段，即“次贷危机”形成和发展阶段(2007年上半年至2008年上半年)；金融危机全面爆发阶段(2008年9月至2009年初)；奥巴马政府执政后经济金融渐趋回稳阶段(2009年初至2009年中期)；后危机阶段(自2009年下半年起)。

　　“次贷危机”这个新名词于2007年一出现就很快在美国乃至整个世界传播开。它被定义为：因次级抵押贷款机构破产、投资基金被迫关闭、股市剧烈震荡引起的金融风暴。它使全球市场出现流动性不足危机。

　　“次贷危机”的出现，源于美国联邦储备银行自2004年起连续17次加息，导致美国房地产市场自2006年下半年开始降温，房贷利率不断上升使越来越多的次级房贷(次贷指银行贷给信用和收入条件较差的客户的房贷)持有人不堪重负，无力还贷，违约的多米诺骨牌效应使美国经济链条的各个环节都出现巨大亏损，雷曼兄弟这样的金融巨鳄也不能幸免而轰然倒下。“次贷危机”由此产生，美国联邦储备银行被迫进入降息周期。

　　2007年，华尔街的春天来得特别晚。2月13日美国抵押贷款风险开始浮出水面，汇丰控股为美国次级房贷业务增加18亿美元坏账拨备，美国最大次级房贷公司Countrywide Financial Corp减少房贷，美国第二大次级抵押贷款机构新世纪金融公司发布亏损预警；2007年3月13日，新世纪金融公司宣布濒临破产，美股大跌，道琼斯指数跌2%、标准普尔指数跌2.04%、纳斯达克指数跌2.15%；2007年4月4日，裁减半数员工后，新世纪金融公司申请破产保护；2007年4月24日，美国3月份成屋销量下降8.4%，美国“次贷危机”拉开序幕。

　　经营次级房贷的房贷机构首先受到冲击，陷入困境，令人感到了春天的丝丝寒意。我和中国驻美使馆的同志们敏锐地注意到这个苗头，开始关注美国“次贷危机”。在第一时间向国内报回了“次贷危机”发展动向、有关情况及使馆的看法。3月，我专门会见美国前财长斯诺，听取他的看法。斯诺表示，美国正经历非常困难的时期，经济正趋于衰退，目前的主要问题是信用紧缩，美联储应采取大胆措施缓解信用紧缩。我们陆续就新世纪金融公司破产、美国股市大幅下跌、美欧金融市场信用紧缩等问题向国内报回了有关情况和看法。2007年8月，连华尔街纽约证券交易所门前的铜牛都感受到了周围弥漫着的灼热难熬的气息。美国“次贷危机”影响扩大，开始向其他领域扩散，美国金融市场出现大幅动荡。8月6日，美国第十大抵押贷款机构全国住房抵押贷款投资公司申请破产，其股价暴跌。9日，法国巴黎银行宣布暂停旗下三只涉及美国房贷业务的基金交易。9日美国金融市场动荡加剧，当日纽约道琼斯指数下跌387.18点，跌幅2.83%，为该指数当年的第二大日跌幅。

　　我们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我要求有关同志抓紧研究美国“次贷危机”发展的新动向。酷热的8月，几乎每天都传来坏消息，危机引起各国警觉，“次贷危机”朝着系统性金融危机逼进。8月1日麦格理银行声明旗下两只高收益基金投资者面临25%的损失；3日美国第五大投资银行贝尔斯登称，美国信贷市场呈现20年来最差状态，欧美股市全线暴跌；5日贝尔斯登总裁沃伦-斯佩克特辞职；6日房地产投资信托公司(American Home Mortgage)申请破产保护；9日法国最大银行巴黎银行宣布卷入美国次级债，全球大部分股指下跌；10日美国次级债危机蔓延，金属原油期货和现货黄金价格大幅跳水，欧洲央行出手干预；11日世界各地央行48小时内注资3262亿美元救市，美联储一天三次向银行注资380亿美元以稳定股市；14日沃尔玛和家得宝等数十家公司宣布因“次级债危机”而蒙受巨大损失，美股很快应声大跌至数月来的低点；紧接着美国、欧洲和日本三大央行再度注入超过720亿美元救市；亚太其他国家央行再次向银行系统注资，各经济体推迟加息；16日全美最大商业抵押贷款公司股价暴跌，面临破产；美国“次级债危机”恶化，亚太股市遭遇“9·11”事件以来最严重下跌；17日美联储降低窗口贴现利率50个基点至5.75%；20日日本央行再向银行系统注资1万亿日元，欧洲央行拟加大救市力度；21日日本央行再向银行系统注资8000亿日元，澳联储向金融系统注入35.7亿澳元；22日美联储再向金融系统注资37.5亿美元，欧洲央行追加400亿欧元再融资操作；23日英国央行向商业银行贷出3.14亿英镑应对危机，美联储再向金融系统注资70亿美元；28日美联储再向金融系统注资95亿美元；29日美联储再向金融系统注资52.5亿美元；30日美联储再向金融系统注资100亿美元；31日伯南克表示美联储将努力避免信贷危机损害经济发展，布什承诺政府将采取一揽子计划挽救“次贷危机”。

　　8月上旬，驻美使馆向国内报回了我们对美国“次贷危机”影响扩大的看法，我们着重指出，美国“次贷危机”的影响正加快向美国整个金融体系扩散，美国金融市场正进入大幅动荡期，美国经济前景堪忧，建议国内密切关注，妥善应对。我们的报告受到国内的重视，有关领导要求中国人民银行、银监会等相关部门进行研究。人民银行等部门后来告诉我们，驻美使馆向国内提出的上述看法，距离2008年9月美国金融危机全面爆发提前了一年多的时间，是对此次金融危机的最早预警。

　　2008年上半年，美国“次贷危机”的影响持续扩散，贝尔斯登公司破产。我要求使馆研究室持续跟踪美国“次贷危机”发展动向，重点调研以下几方面问题：

　　一是2008年3月中旬，拥有85年历史的贝尔斯登公司因过度投机次贷相关债权，严重资不抵债，宣布申请破产。美联储被迫向贝尔斯登公司开放贴现窗口，提供紧急救助。贝尔斯登公司最后以2.36亿美元被美国摩根大通银行收购。我们认为，次贷危机对美国金融市场的冲击进一步加深，美国经济陷入衰退的可能性明显增大。

　　二是关注美国“次贷危机”对美国债券保险业的影响，我们认为“次贷危机”对美国债券保险业造成严重冲击。

　　三是美国信用紧缩问题的发展，我们认为美国国内信用紧缩可能转化为“消费紧缩”，美国信用紧缩问题正向欧洲等其他主要金融市场扩散。

　　两次亲历G20峰会

　　会场内的共识

　　G20匹兹堡峰会在确立G20的地位方面取得了历史性成果。峰会领导人声明表示，G20将代替八国集团(G8)，成为国际经济合作与协调的首要全球性论坛，而G8将在国际经济事务上退居次席，转为主要关注国际安全、外交政策等问题。此外，G20峰会也将机制化，自2011年起每年举行一次。20国集团升级，反映了当今世界现状，凸显了中国、印度、巴西等新兴经济体的重要性。英国《金融时报》9月27日载文称，G20取代G8使经济合作的体系跟上了全球经济格局的变化。

　　G20匹兹堡峰会的另一历史性贡献是提升了中国等新兴经济体国家在全球经济事务中的代表性。峰会同意将发展中国家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份额至少提高5%，将发展中国家和转型经济体在世界银行的投票权至少增加3%。这一改革对提高发展中国家在国际金融机构中的地位和声音有积极的作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卡恩表示，这一历史性的决定和20国集团作为国际经济合作的关键论坛的兴起将为新兴和发展中国家与发达经济体在全球经济政策上的更深入合作奠定基石。巴西总统卢拉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份额变化称做是“一个相当大的成功”。

　　峰会上各方还承诺以合作和协调的方式退出各自的刺激经济政策；加强全球金融监管，采取一致行动执行强有力的国际薪酬标准；共同反对贸易保护主义，致力于2010年就多哈贸易谈判达成一个均衡的协议。

　　回过头来看，如果说G20华盛顿峰会是一次将全球经济从崩溃边缘挽救回来的峰会，G20匹兹堡峰会则是一次为未来繁荣奠定基础的峰会。这个基础就是G20的机制化，以及把新兴经济体国家包括在内的全球经济治理的扬帆起航。

　　会场内的分歧

　　G20匹兹堡峰会为不能进主会场的各国代表团随行人员准备了宽敞的听会区和休息室。坐在休息室里透过眼前的玻璃幕墙望出去是缓缓流淌的阿勒根尼河，河对岸一片葱茏。眼前的田园风光与主会场里的唇枪舌战形成鲜明对照。

　　欧美之间的分歧主要围绕刺激经济政策的退出问题和金融监管改革问题。美方认为还不能退，欧洲国家则认为，应为退出做准备；美英主张金融改革应温和、渐进，德法等欧洲大陆国家则认为应大刀阔斧地推动金融监管改革。美欧在改善银行资本充足率和限制高管薪酬问题上也有分歧。

　　美欧等发达国家与中国等新兴发展中国家的分歧则主要集中在全球经济再平衡问题上。发达国家认为，中国等新兴市场国家的“出口导向型”经济政策、汇率制度以及高额外汇储备等因素是导致全球经济失衡的主因。中国等新兴市场国家则认为，全球经济失衡问题既表现为部分国家储蓄消费失衡、贸易收支失衡，更表现为世界财富分配失衡、资源拥有和消耗失衡、国际货币体系失衡。导致失衡的原因是复杂的、多方面的，既有经济全球化深入发展、国际产业分工转移、国际资本流动的因素，也同现行国际经济体系、主要经济体宏观经济政策、各国消费文化和生活方式密切相关。从根本上看，失衡根源是南北发展严重不平衡。只有广大发展中国家有效实现发展，世界经济复苏步伐才会坚实，世界经济增长才能持久。

　　最后与会各方都做了一定的妥协，G20匹兹堡峰会发表的领导人声明不失为一个求同化异的声明。对世界经济形势，声明说，经济复苏的进程尚未完成，许多国家的失业率仍然高企，私人消费仍未完全恢复。因此，各方承诺将继续刺激计划，以确保经济增长和就业增长。对于经济刺激方案退出机制问题，声明强调，我们承诺继续强有力的政策反应，直到持久的复苏得以确定。我们将确保增长恢复时，就业机会也得到增加。我们将避免过早地取消刺激方案。同时，我们将准备退出战略。一旦时机合适，将以合作和协调的方式撤出我们额外的政策支持。在金融监管方面，声明提出了对金融高管薪酬进行改革、把金融衍生产品纳入管理、实行跨国金融监管等建议。对于全球经济再平衡，声明提到了解决世界经济失衡、实现长期可持续发展的问题。在此之前，七国集团曾尝试过机制性的办法，试图通过强制性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效果并不理想。G20匹兹堡峰会没有提出强制性措施，作为折衷，领导人声明试图通过加强宏观政策协调来减缓这个问题。与前两届20国集团峰会相比，这次峰会增强了对贫困国家的关注度。2009年4月的伦敦峰会也曾经提及对贫困国家的帮助，但是篇幅和实际内容都不多。这次峰会有了明显改善，对贫困国家的实际情况进行了详细阐述。

　　G20匹兹堡峰会取得了相当辉煌的成果，但在反对贸易保护主义、构建新的全球货币体系和全球经济再平衡问题上峰会留下的遗憾远多于成果。应该说这个结果与国际力量对比的现实是一致的，毕竟G20成为国际经济合作的主要平台才刚刚开始。

　　中国的影响

　　G20匹兹堡峰会后，舆论普遍认为中国正向“规则制定者”转变。舆论列举了以下根据：

　　峰会前，中国政府相继出台了十大产业振兴计划和4万亿的经济刺激计划，在世界主要经济体中率先实现经济复苏，对世界经济增长止跌企稳起到了重要的引领作用。

　　峰会前，中国提议G20设立主权财富基金。

　　峰会前，中国相继出台了一系列针对发展中国家的援助措施：未来5年内将援建发展中国家的农业技术示范中心数量翻一番；向联合国粮农组织捐款3000万元；免除最不发达国家部分无息贷款；给予有关最不发达国家95%的产品零关税待遇。

　　2009年以来，中国先后同有关国家签署了总额达1500亿元的货币互换协议，在5个城市开展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点。

　　确实，中国人历来是讲究言必信，行必果的。

　　峰会上，中国的声音同样发挥了引领方向的作用。

　　在继续加强宏观经济政策协调问题上，中方认为，各国应继续密切合作，促进经济复苏和金融体系稳定运行。提高国际金融监管标准的客观性、一致性和有效性，完善并推广有效存款保险体系核心原则和投资者保护机制。

　　在推进国际金融机构治理结构改革问题上，中国希望峰会能实质推动国际金融体系改革，增加新兴市场和发展中国家的发言权和代表权，中国希望G20采取行动将发展中国家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中的投票权提高到50%。中方呼吁尽快落实G20伦敦峰会共识，明确下一次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份额增资的目标、时间表和路线图。

　　在关注新兴国家发展问题上，中方全面阐述中国对当前国际形势和重大全球问题的看法，并就如何维护世界和平、促进共同发展、推动互利共赢、实现和谐共处提出了建议。

　　在反对贸易保护主义问题上，中国强调重申各国在两次峰会上达成的共识，即坚决反对贸易保护主义，克制、少用、不用贸易救济措施，中国不愿看到因发生双边贸易争端，特别是美国滥用特保，影响中美经贸关系健康发展。

　　中国的声音是平和、理性和建设性的。

　　G20匹兹堡峰会落下了帷幕。胡锦涛主席率领的中国代表团载誉而归。驻美使馆的最后一项任务是确保代表团的座机在峰会于9月25日下午闭幕后尽快起飞回国，因为建国60周年的系列庆祝活动正等着胡锦涛主席去主持。美方相当配合，安排胡锦涛主席的专机首先起飞。当我们目送专机远去时，内心深处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我们见证了中国走向世界舞台中心的重要历史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