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05月25日 10:23 来源:南方日报
村民统计数据显示,还有2000余亩林地被破坏,数万村民“失地”生存艰难
文/图 南方日报记者 汤凯锋 发自化州 统筹:胡念飞
◆据平定镇村民挨村挨户统计,截至2009年10月,6个管理区超过5000亩农田、2000亩林地,因滥采钛矿而彻底毁灭。
◆罗江下游逆流而上,河流周围密布着数十个洗矿场和采矿场,洗矿后留下的淤泥大量排入江中,罗江恰似“黄河”。
◆村民统计出的“死亡名单”显示,10多年来,被废矿池淹死的妇女儿童就有50多人,大多数是十二三岁以下的儿童。
平定镇,位于粤西化州市北部,地处两广交汇点,罗江贯穿全境。官方勘探数据显示,平定镇钛矿储量达到1000万吨,分布在马力、陆赠、新华、旺垌、低坡、积田、那宾等行政村,在广东素有“钛矿之乡”的美称。
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平定镇的钛矿陆续被开采。到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采矿开始变得机械化和无序化。
今天,钛矿已经成为平定重要的经济支柱。
近期,南方日报记者深入化州平定镇各村调查发现,贯穿全镇的罗江已经俨然成为一条“黄河”,据村民不完全统计,超过5000亩农田和2000多亩林地因采矿遭到毁灭性破坏,数万村民过上了失去农田的生活。更为严重的是,采矿留下的大水坑,已经淹死50多人。
南方日报记者以买矿者的身份,深入探寻化州钛矿开采的市场暴利以及无序开采背后的深层原因。
绝望的春耕
农田被挖空了,有些坑深达五六十米。村民指着被破坏的农田说,村里的钛矿大都露天开采,用钩机采挖后,只剩下深深的大坑,根本无法耕种
春耕季节已过,但平定镇陆赠村丰塘小组村民曾步云的田地却始终荒芜。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耕过田了。”望着曾经耕种多年的土地,曾步云有些哽咽,“你看看,我们这个村民小组原本有70多亩土地,现在只剩下五六亩旱地了。”
据不完全统计,和曾步云一样,渴望种地最终陷入绝望的村民,在平定镇就有数万人。南方日报记者走访马力、陆赠、新华等村发现,大捞、丰塘、河村、新村、官塘坡等数十个村民小组的农田,大面积遭到不同程度的毁坏。
是谁有那么大的能耐?村民直指“滥采钛矿”!
官方勘探数据显示,平定镇钛矿储量达到1000多万吨。矿藏备受外地人青睐。“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就有村民用锄头挖矿。”陆赠村年纪比较大的村民回忆说,“他们挖矿后,还会把泥土填回去,农田最起码还可以耕种。”
然而,到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平定涌现出大量的私人“掠矿者”,开采进入机械化和规模化时代。也正是在这不到20年的时间里,各个村的农田因疯狂挖矿而惨遭毁坏。
“最明显的是,农田被挖空了,有些坑深达五六十米。”村民陆先生指着被破坏的农田说,村里的钛矿大都露天开采,用钩机采挖后,只剩下深深的大坑,根本无法耕种。
此前,尽管当地政府在一些公开的文件中称,对村民反映的农田问题已经进行了“补救”,但南方日报记者的调查却证实,这些补救措施无法让农田恢复耕种。
在官塘坡村民小组一片近百亩农田中,遍地可见鲜红的“伤疤”,记者走近农田发现,填回农田的全是从洗矿池运回的淤泥。
也就是说,虽有些农田填回了“泥土”,“但填的都是洗矿后的淤泥,表面上有泥土,实际坑仍然很深!”“这个地方有20多米深。”一位正在田里除草的村民指着邻近的农田说,没有人敢在这上面走“一旦走上去,很可能陷进去。”
尽管有些没有蕴藏钛矿的农田得以幸免,但很多农田被洗矿后的淤泥覆盖,根本无法耕种。由于挖矿严重损毁农田水利设施,很多幸存农田根本无法灌溉,只能“望天耕地”。
而官塘坡村民李信发(化名)则向记者透露说,有些村为了种田,村民只能去“买水”,即以灌溉一亩多少钱的方式,向一些山塘和水库老板买水。
“要么不种地,要么靠天种地,要么买水种地,我们只有这几种选择。”李信发说。
除了农田,山林旱地也被掏空。在担伞塘村道边上,大片的旱地被挖得坑坑洼洼,土地“伤疤”上只留下一些石头。
村民曾某拿着一份有各村村民小组签字的表格告诉南方日报记者,据他们挨村挨户统计,截至2009年10月,6个管理区超过5000亩农田、2000亩林地,因滥采钛矿而彻底毁坏。
“采矿毁坏农田后,我们再也没种过水稻。”村民伤心地说,“别看我们是农村人,但我们每个月还要掏一两百块去买米吃啊。”
洗矿造“黄河”
由于洗矿点向河里排淤泥,一条罗江上游的支流从马力、陆赠、新华等村流过时,十几公里的河流全被泥浆覆盖,河床也被厚厚的泥浆抬高
除了农田被毁外,另一个无法耕种的原因是,挖矿对水利设施的破坏。
站在平定镇桥上望去,整条罗江呈黄色,虽然河面水流缓慢,但水下却淤泥涌动。记者从罗江下游逆流而上发现,在数十公里的河流周围,密布着数十个采矿场和洗矿场,洗矿后留下的淤泥大量排入江中。
在麻塘村民小组附近,就有两个大型洗矿点,洗矿后流出的淤泥不仅覆盖了农田的香蕉树,而且填埋了附近的鱼塘。“看着鱼塘越来越小,我们也十分无奈。”附近的村民说。
由于流经路线上有洗矿点向河里排入淤泥,一条罗江上游的支流从马力、陆赠、新华等村流过时,十几公里的河流全被泥浆覆盖,河床也被厚厚的泥浆抬高。
“你们看,这水能灌溉吗?”3月初,在新村村民小组和江启村民小组交界处附近,正在为春耕灌溉发愁的林先生有些激动。他顺手拿起一根树枝,插入水渠中又拔了出来,“泥浆起码有1.5米深。”他指着树枝上留下的黄泥印迹痛心地说。
“别说灌溉,一到下大雨的时候,水渠里面的泥浆还会倒灌进农田。”林先生说,“原本一条清澈的江,就因为采矿被毁了。”
记者调查发现,罗江上游的这条支流境内,河流的淤泥主要来自大大小小的采矿点,而在支流中下游地段,大部分淤泥则是从洗矿点流出的。
知情人士说:“在洗矿的过程中,有很多没有用的黄泥要淘汰,这些被洗掉的黄泥成为淤泥流入江中。”
在平定居民的记忆里,罗江原来可不是这样的。“这条河变成这个样子,至少有4年时间了。”平定镇居民林友民(化名)向南方日报记者透露说,由于常年浑浊不堪,罗江也被当地人习惯地称为人工“黄河”。
在Google地图上,这条人工“黄河”赫然可见。记者输入“平定镇”后,查询结果显示,被污染的支流经过平定镇时,和从另一侧流入的罗江汇合,两江将平定镇围在其中,汇合后呈“Y”字形流向下游。但令人震撼的是,两条河流所经过的平定地段,左侧的江水一片黄色,右侧的江水则呈绿色,二者汇合之后,流向下游的罗江也变成了一条“黄河”。
“黄河”破坏生态,废矿池还“吃人”。南方日报记者在村民统计的一份死亡名单中看到,10多年来,被废矿池淹死的妇女儿童就有50多人,大部分都是儿童,有部分是年纪较大的妇女。
逐利与失序
“买一个小矿场要十几万,但10多天就可回本。”知情人士称,在遍地开花的采矿点中,虽然有些有开采证,但多数均属无证偷采
不过,在当地村民看来,“宝藏”并没有给本地人带来太多财富,“真正发财的是外来承包矿区的老板。”
钛矿市场行情如何?如何才能承包到矿场?南方日报记者以买矿者的身份,试图探寻钛矿市场的利益空间以及滥采背后的管理问题。
“真正致富的是一些外地老板。”某知名采矿公司一名矿场负责人向记者透露说,老板拿下矿场后,一般雇请当地人负责看管,“有些老板甚至拥有七八个矿点。”
实际上,始发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采矿并没有让当地村民反感,“当时只是小规模,还会把泥土填回去。”但到了90年代中后期,大大小小的私人矿主不断涌现,且对矿场的争抢变得越来越激烈。
“到今天,大部分老板都以注册公司的形式,去获得开采证,有些公司有六七个采矿点。”知情人士拿出某家公司2007年办理的开采证告诉记者,尽管开采证上注明了矿点的范围,“但开采证上注明的地理坐标与实际开采的范围不符。”
“现在有很多小矿点是没有开采证的,买一个小矿场要10多万元,但10多天就可以回本。”上述这位矿场的负责人向记者透露说。
“一般情况下,12吨泥土里面能洗出1吨粗矿。”这名负责人说,一个小矿场,一天能挖600多吨泥土,拉到洗矿场清洗后大概可获50吨粗矿。
粗矿主要含钛矿、铁粉和白砂,一般来说,粗矿的价格主要参照钛矿的纯度,一成纯度55元,“比如纯度能达到六成,每吨的价格就是330元;如果是七成,每吨的价格就是385元。”
这名负责人给记者仔细算了一笔账:一个小矿场需要八九个员工,每人一天的工资是六七十元,一天需要500元左右;大型钩机每小时要160元,工作一天需要1600元左右……而一个小矿区一天就可以生产50—60吨粗矿,“除去成本,每天赚1万左右没问题。”
粗矿卖给精细加工厂后,价格更加可观。据知情人士透露,加工厂从粗矿里每提取出一吨钛矿,价格就有650元左右。同时,提取出来的铁粉每吨也有650元左右。此外,白砂里面还可以提取少量的锆英石,价格为3000多元一吨。
不过,在采矿之前,老板需要请人探测所选矿区的储存量和矿的纯度。
没有开采证的矿场不会被查吗?一位在矿区工作的人员告诉记者,每次执法部门前去检查的时候,老板都要有所“准备”。因此,尽管采矿对当地的农业和环境造成重大影响,但一直都没停下。
这在上述矿场负责人中得到证实,他还透露说,很多矿点以前都没有合法采矿证,但开矿赚钱后,慢慢就搞到了开采证。
实际上,2005年前后,饱受滥采钛矿危害的村民,就不断向上级部门反映。随后,在有关部门的督促下,情况有所好转。
“当时所有正在开采的矿点都暂时停止开采,也抓了一些人。”官塘坡村民小组村民杨海斌(化名)告诉记者,他印象深刻的是,2005年,一个和他同一个村小组的村民,因无证开采两个矿点,不得不丢矿潜逃,直到前年才回家。
2008年10月,广东省国土资源厅在《关于同意委托出让化州市平定钛矿采矿权的批复》(粤国土资矿管函〔2008〕1516号)中称,同意茂名市国土资源局以拍卖方式出让化州市平定钛矿采矿权。
不过,该文件同时也提出,要深入整顿化州市平定钛矿资源开发秩序,妥善解决好现有钛矿采矿权的处置问题,并确保矿山安全、环保和土地复垦等工作落实到位。
尽管当地有关部门在公开的文件中称,平定钛矿已进入了依法开采的良性轨道,实现了从零星开采向集约开采、从无序开采到协调开采的转变。但当地村民却质疑:“如果已经依法有序开采,那为什么我们的污染依然严重,水利设施依然被毁灭?”
“如果矿都挖完了,村民该怎么办?”记者问。
“挖完了就种田嘛。”这名矿区负责人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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