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岛湖引水工程争议：杭州要喝水 建德拒抽血

　　　　争议千岛湖引水工程——杭州：要喝水 建德：拒“抽血”

　　杭州拿起水瓢，计划每年从千岛湖取水约20%，但水瓢却被杭州市下辖的建德市摁住了。一衣带水的几个县市，如今却因缺水、保水开始了“相煎何急”的博弈。

　　平静清澈的千岛湖正掀起一场引水风波。

　　2012年两会期间，建德市(属杭州管辖的县级市)人大常委会主任程茂红在政府工作报告中读到千岛湖引水工程之后，他率二十多位杭州市人大代表，提出了不同意见，呼吁“慎重研究、科学决策，切不可盲目决策和开工建设”。

　　一个多月之后，杭州市政协副主席何关新赶赴建德召开“灭火”座谈会，迎接他的却是更“恳切”的质疑。“(引水工程)对建德生态上的影响将是毁灭性的……这样的引水工程，不是‘抽水’，而是‘抽血’。”在座谈会上，程茂红言辞激烈。

　　这是一个八年前即被反对声淹没的引水工程，八年后重启，质疑声再度鹊起。从千岛湖(即新安江水库)向东北，钱塘江(上游称为新安江)下游的杭州市、嘉兴市对优质水源的千岛湖虎视眈眈，而上游的建德市则力保既有的生态，一场争夺水源的博弈再度拉开序幕。

　　治不了钱塘江远调千岛湖水

　　生长于新安江畔的程茂红，现在已成为建德人的“英雄”。市政协的座谈会后，他接近一小时四十分钟的录音整理稿，正广为流传。

　　参与座谈的一位官员确认了这份录音的真实性。对程的惊诧，他感同身受。——身为建德的高层官员，在长达一年的时间内，他同样对悄悄重启的千岛湖引水工程一无所知。“没有任何官方的通报，也没有任何一个座谈会。”直到看见杭州市长的政府报告，才知道这事“已准备实施”。

　　业已征得2100多名市民签名、号召保卫新安江的建德志愿者们，同样只能靠程茂红的发言和媒体报道，窥测工程的进展和利弊。“现在我们只希望能公开讨论、透明决策。”建德知名网友“小石头”说。

　　实际上，杭州市林业水利局千岛湖引水工程前期工作领导小组早在2011年6月就已成立，第一批前期工作经费1200万元早已下达使用。

　　引水工程早在2003年就曾提出，当时杭州、嘉兴正面临“水乡缺水”的尴尬窘境。当年6月，浙江省政府成立新安江引水工程前期工作领导小组，由浙江省常务副省长直接挂帅。

　　“钱塘江污染当时正到了最危急关头。”浙江省政协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副主任、海洋二所研究员许建平回忆说，作为省内少数不从水库引水的城市，杭州取水口一直设在钱塘江，但那一年却发生了海水倒灌的咸潮事件，几乎让整个城市供水陷入瘫痪。

　　许建平说，虽然浙江省各届领导对治理钱塘江——杭州母亲河都很重视，但职能部门的治理不力，让钱塘江水质确实很难好转。许建平参与的浙江省政协一份有关钱塘江的调研报告显示，目前钱塘江流域内上游污染严重，水质以IV类和劣V类为主，饮用水安全存在较大隐患。“这几年治污难见明显改善，有时甚至有所反弹。”

　　千岛湖引水工程成为钱塘江治污的替代方案。

　　“当时省水利厅的初步设想，是想开凿一条大的隧洞，穿越桐庐、富阳引水至杭州……预估输水线路全长872公里，总投资约128亿元，供水总规模每年约16.8亿吨。”全国政协委员、原浙江省水利厅副厅长黄建中回忆说。一名浙江大学经济学院教授甚至已详细测算了“千岛湖引水工程生态补偿机制”方案。

　　但引水工程还未进入项目编制阶段便被搁置。“建德、桐庐、富阳，沿新安江而下的县市，担心环境受影响纷纷表示反对。”要求匿名的知情官员回忆说。而当时新安江水电厂所属的华东电网，也极力反对。

　　更重量级的反对者，是全国政协原副主席、中国工程院院士钱正英。这位前水利部部长，对引水工程一直投反对票。“她认为，引水要先治污，解决饮用水问题首先考虑的是整治好钱塘江。”

　　在2004年就被否决了的千岛湖引水工程方案，为什么会重新启动？

　　2012年5月8日，杭州市林水局千岛湖引水工程前期工作办公室综合部部长周琮辉在请示领导后，拒绝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此前，他曾承认，“项目建议书和十二个支撑性专题的咨询工作已经完成”，条件成熟后，将计划开展可行性研究阶段的工作。

　　但同一天，杭州市林水局对一则“在线咨询”的答复部分透露了项目迫切的原因。引水工程“对改善饮用水质量、杭州建设国际著名风景旅游城市、彻底解除威胁杭州饮用水水源突发事件”有很大作用。

　　这或许是2011年6月连续发生的两起饮用水源污染事件后，重压之下杭州市领导的重新选择。

　　杭州确实是太缺水了。“2011年杭州市水资源公报”显示，去年杭州市人均水资源量仅为1964.8立方米，低于全国人均水平，更不到世界平均水平的1/4。

　　年取水20%建德生态消亡？

　　“以前杭州在任的一位主要领导也一直表示反对。”要求匿名的一名杭州官员说，就在去年，这位领导在卸任前同样表达了看法，“他担心的是对环境的长期破坏，现在虽看不到，今后却无可估量。”

　　在市政协的座谈会上，负责编制工程项目建议书的浙江省水利水电勘测设计院专家讲述了千岛湖引水工程的取水口、供水范围、供水人口、建设规模、工程投资和环境影响评价等因素。

　　此时路线，已非昔日建德、桐庐、富阳一起反对的2004年老方案。新设计的路线，从淳安县的取水点开始，一路贴着建德边界，从淳安直接延伸至桐庐，只有不到几公里的管隧可能绕经建德山区。设计的引水规模每年总共约20.7亿立方。

　　这与钱塘江的路线几乎重合。流经皖、浙两省的钱塘江，从北部发源地安徽黄山出发后，一路流经淳安千岛湖、新安江建德段，在桐庐交接处与南源兰江汇合后，成富春江沿富阳而下，最终抵达杭州的入海口(地理位置详见制图)。

　　“新的方案中，在桐庐和富阳都开有口子，他们不出钱就可以喝到渴望已久的千岛湖水。”知情官员说，而淳安人无疑更受益，以前发电补贴改为现在直接卖水，收入肯定翻倍。现在的情况是，“最上游的淳安人在等着拿钱，桐庐、富阳在等着喝水，最后只剩下建德孤独反对的身影”。

　　虽然提供了一大堆精确的测算数据，但在市政协的座谈会上，专家们依然拒绝做进一步解释，他们只是强调，引水对新安江的水文、水质、水温，都不会产生明显影响。参与座谈会的建德官员说，频频出现的“几乎不受影响”“可接受范围”“不会产生明显影响”的模糊词汇，最终引发了程茂红的质问。

　　“为什么一会数字这么精确，一会很模糊，到底是怎么测算的？”上述官员回忆了程茂红在会上的质疑之后说，这个问题到最后一直无人回答。

　　“如果径流量影响达到30%的话，就会对河流生态造成严重破坏！”程茂红引用专家的观点说，新安江水库多年平均来水量是每年102亿立方，如按方案引水20.7亿立方，相当于20%的水。“30%是‘严重破坏’，20%影响几何？”“三门峡就是反例”。

　　“说引水20.7亿立方，但他们却连引水管隧多大都拒绝回答。”上述官员说。

　　“历史上1978年枯水期，最低年均来水49.9亿立方米。若按20.7亿立方米的引水量，对水库发电为主的功能改变很大，对下游生态用水也将产生很大影响。”新安江水电厂专家提供的数字则显示了更大的隐忧。

　　程茂红担心的是，工程运行后必将降低整个水域的自净能力。“兰江(钱塘江支流)是三级水，有时候甚至出现劣五类。由于杭州考核要求从桐庐这里下去必须是二类水体，这就需要用新安江的一类水质去稀释兰江的劣质水体。一旦径流量减少20%以后，水质肯定受到影响”。

　　“上世纪90年代，就有人提过从新安江坝下抽水，引水到上海，解决用水问题。”退休的原建德市人大常委会主任葛彰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最终被否决，理由同样是环境隐忧。

　　新安江水电站70米深坝底喷涌而出的水，一直维持着14到17度的恒温，无需处理即可达国家一级饮用水标准。而受水库的调节，形成的“水至清、风至凉、雾至奇”的小气候，更让建德成为“冬暖夏凉的清凉世界”，是度假养生的胜地。

　　葛彰生说，新安江的旅游、房产，均依水库排水而生。如果引水工程建成，“一旦引水和发电两者发生冲突，肯定要保证涉及1600万人的喝水问题，停止发电。”建德赖以生存的小气候将荡然无存。

　　建德水域发达，流经境内的除新安江之外，还有寿昌江、兰江、富春江(即钱塘江下游段)。

　　与能见度可达7到10米的新安江建德段相比，从上游注入的寿昌江水质较差，脏水都靠新安江发电站发电时的排水稀释。新安江因此经常看到半边清半边黄，泾渭分明的奇景。“一旦连续三天不发电，新安江变成黄河指日可待”。

　　更可怕的是，如果富春江流量不大，一旦碰到枯水期，兰江回灌，清澈见底的新安江则将彻底沦为臭水沟。

　　“水质变坏的情景，在同流域下游的富春江、钱塘江水质，同样可能发生。”许建平担心地说。

　　“引水将对下游产生灾难性的生态影响，枯水期甚至会影响富春江区域的生态及通航。”同样参与座谈会的新安江水电厂厂长钱建明反对说。新安江水库的生态保护问题已十分严峻，如果杭州市直接从新安江水库引水，必然会给新安江流域各地政府和企业争相引水带来负面效应，造成千岛湖生态的加速恶化。

　　引水非一劳永逸

　　“引水项目有太多的不合理，首先违背了大坝建设的初衷。”要求匿名的建德官员说，引水后，大坝供电、调峰调频、抗洪防涝的功能将大大减弱。

　　许建平同意这样的看法，“我们不是反对，而是要看利弊关系。”他研究国内外许多引水工程得出结论：引水距离超过40公里就会劳民伤财、得不偿失。从现在上百公里的距离看，钱塘江治污或许更经济，也是更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很多备选方案可供选择，一定要引的话，也要控制量。”

　　更何况，千岛湖引水也非一劳永逸。浙江省环保厅证实，近年来，千岛湖水质富营养化趋势明显，水环境安全不容乐观。从1999年开始，每年雨季从上游冲入千岛湖的垃圾均在5万方以上，并逐年增加。2011年仅汛期就打捞湖面垃圾18.4万立方。1998年、1999年，千岛湖湖区连续两年爆发大面积蓝藻。“到时一旦发生省际的生态补偿纠纷，上游的安徽再怎么漫天开价，你也得满足。”

　　更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引水应该向水源性缺水的地方，如金华、宁波等地，现在考虑水质性缺水的地方，一旦离建德更近的金华、宁波等地也要求引水，千岛湖不知该怎么办？”要求匿名的建德官员说。

　　“中国的水利工作必须以提高用水效率和效益、保护水环境为目标，从传统的以供水管理为主转向以需水管理为基础。”钱正英2011年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除少量的生活饮用水外，其他的如绿化、美化、环卫等用水都可以通过污水的再生利用来解决。更多的城市，已从“以需定供”的“供水管理”，转向以提高用水效率为任务的“需水管理”。

　　许建平说，十年前，他就曾通过政协建议，新建小区要搞双管道，家家户户同步考虑，对经过处理后的中水进行回用。但由于政府没要求，企业没动力。“这么远的距离，把一类二类水引过来，也用来冲厕所、浇花，就是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