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稀土之痛:380亿环境欠账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2-06-06 11:25 来源: 中国质量万里行文/央视记者 袁柏鑫 本刊记者 刘 畅
中国是世界最大的稀土资源国,也是世界最大的稀土出口国,在最高峰时,中国供应了全球97%以上的稀土资源。尴尬的是,多年来,中国稀土的开采、应用一直在技术低端徘徊,以“白菜价”出口,付出的却是环境、资源的沉重代价。据测算,目前治理污染所需的费用远超其多年创造的利润。甚至有专家指出,按照现在的速度开采下去,再过20年,中国甚至将被迫进口稀土。
赣州稀土开采并发症
“中东有石油,中国有稀土。”这是邓小平1992年南巡到达江西时的名言。
但没有人想到,20年过去了,在江西赣州这个稀土资源的集中地,因为无序开采,技术落后,污染严重,多年开采留下的是高达380亿的环境欠账,远超行业多年的利润。
在江西省赣州市龙南县的旱江村,李日春一家生活在关西稀土矿矿区。李日春的妻子告诉记者,由于这里常年开采稀土,村子里的地下水已经不能喝了,附近河边的农田也已经撂荒多年。
记者注意到,在李日春家的院子里,一台用来耕地的拖拉机也已经闲置多年,锈迹斑斑。李日春的儿子说,“机器是好的,但现在没田耕。”
李日春的大哥李生日带领记者来到河边的一片稻田里,他告诉记者,这片长满绿油油野草的地里根本种不了庄稼。
而距离这块田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座稀土矿的沉淀池。“虽然停下来几个月了,但附近田里依然种不了庄稼。”村民们告诉记者,自从这里开始开采稀土矿以来,只见这里的水稻苗疯长,却很少见打出粮食。即使偶尔有些收成,碾出来的米也都是黑色的。
村里的地种不了,李日春一家靠他和儿子到广东打工维持生计。李日春无奈地告诉记者,他在广东也是搞稀土,每个月会赚个一千七八百元。
稀土开采带来的严重环境污染,让李日春的儿子印象深刻。他回忆说,自己小的时候这里的小水塘里面都有很多鱼虾,现在却什么也看不到了,“连青蛙都很少见”。住在旱江村对面村子的杨洪也告诉记者,自己种树也被稀土矿的坑水毒死了。
田不能种,水也不能喝,旱江村越来越多的村民都选择了离开。李日春的妻子告诉记者,她们所在的赣江村原来有20多户人家,现在只剩下五六户。
记者采访中遇到了有20多年稀土开采经验的老李,他在江西信丰和广东给老板开采稀土矿,负责整个矿场的技术工作。他告诉记者,开采稀土的第一步是判定这个山头上的稀土含量。“首先要查矿,有的地方就搞,没有的地方或者含量很低的就不搞。就打比较好的先搞。”
老李凭借多年稀土开采经验,他对如何获得稀土了如指掌。他告诉记者,剖开山体表面3到10米就能用肥料碳酸氢铵析出剂分离出稀土,这让开采变得更加容易。现在开采的原地浸矿工艺,一般情况下,要向山上“种肥”,就是在几米之内打洞,这样的直径为30-50的洞口,在山上以不同的密度排列。将碳酸氢铵等肥料放进打好的洞内,然后再用水龙头向山体里面注水,山体里的稀土矿被析出,含在尾水中,在山脚下搜集山体里渗出的水,再经过沉淀,就会析出稀土。
老李说,7-8吨铵能出一吨稀土,沉淀阶段还要用5-6吨,如果沉淀阶段用草酸,还需要1:2.2吨的草酸。草酸沉淀快,但成本高。
4月26日,记者探访了龙南县的关西矿区,沿着崎岖的山路,驱车走访了多个采矿点,这里的采矿点都已经停工。
但矿坑和用于放水的白色塑料管子漫山遍野,这是原地浸矿留下来的最明显标志。
江西省龙南县矿管局副局长廖振楠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现在采取原地浸矿的方式,以前是堆浸和池浸。后者造成山体水土流失,对环境影响比较大。
记者了解到,赣州是南方稀土的发现地,也是南方稀土开采技术的发源地。40多年来,赣州累计开采稀土25万吨,占全国离子型稀土开采总量的70%。
赣州地区的稀土附含在地表3-10米的土壤中。从1969年探矿过程中发现稀土元素,直到2004年,一直采取池浸和堆浸的方式提取稀土,这样的方式被称为“搬山运动”,因为在稀土提取过程中,需要把山上植被地表风化土层去掉,然后将矿石放到池中或堆起,再加入碳酸氢铵等提取剂,把稀土分离出来。这一采矿方式对环境的主要影响是,矿石开采后被破坏的植被很难恢复,在加上浸矿后堆积如山的矿渣很难处理。相关资料表明,利用池浸工艺开采稀土,每获得1吨混合稀土,就要破坏地表植被200平方米,剥离的地表土达300立方米,形成尾砂2000立方米,每年造成水土流失为1200万方。
江西省赣州市矿管局副局长徐新丰告诉记者,稀土的开采,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是有水快流的市场”,大小都放开,赣州的资源比较丰富,分布也比较广,当时有15个县有稀土,都是无序开采。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整个赣州地区的稀土开采点一度达到1035个。赣州稀土开采出现一哄而上,全民开矿,乱采乱挖,遍地开花的状况,造成了资源浪费、水土流失,环境污染和地质灾害隐患等一系列严重的历史问题。
国家42个部委组成的联合调研组认为,赣州的污染问题比较严重,该调研组日前在赣州经过6天的调研后,形成了一个环境报告。报告显示,稀土开采污染遍布赣州的18个县(市、区),涉及废弃稀土矿山302个,遗留的尾矿1.91亿吨,被破坏的山林面积达97.34平方公里,仅残留1.9亿吨废渣的治理需要70年。徐新丰说,“治理初步估算要26亿多。”而整个综合治理起来大概要380多个亿,“发改委部门根据各个相关的企业治理的转型,整个费用上,我们有一个明细表,能更明晰,但是也是测算出来的。”
记者了解到,虽然从1995年以后,赣州地区稀土开采全部采用原地浸矿的方式,这克服了原地浸矿将植被剥离,挖开山体的情况,但对河流和地下水的污染却变得难以控制。
稀土矿治理难题
一个不容乐观的现实是,我国出口的稀土占世界总量的90%,但我国重稀土开采工艺却停留在相对低端的水平。
在关西稀土矿的一个采矿点,不足十平方米的一间房子是进行矿土含量测定的“实验室”,记者发现,这里简陋的连一个量杯都找不到,所谓量杯竟然是用一个铁丝绑着的玻璃瓶做成的。房间的地上用红色塑料袋装着采集回来的样土。
记者获悉,析出稀土的过程是,把采样的稀土放到矿泉水瓶子里,然后溶液从上面倒进去,按照析出物检验样品中稀土含量。而在整个关西矿区,记者见到多个废弃的沉淀池,大量白色的塑料管子在山间盘旋,收集母液的回水管也随处可见。在一条河的下游,记者注意到,设立在河边的污水处理点还在继续生产,并有稀土生产。
4月27日,记者来到南裕稀土资源综合利用有限公司足洞矿区的污水处理厂,总经理廖和平告诉记者,他们投资这家污水处理厂,会收集矿区水里的稀土,“每个月能收到稀土2吨左右。”
记者了解到,这些污水处理点是赣州市环保局在河水氨氮超标100倍的情况下,搭建的临时设施。廖和平介绍,南裕公司的水处理方式是通过在水中加入石灰中和,再进行沉淀的方式对受到污染的水进行净化处理。
此前的2011年10月,赣州市政府下发《关于进一步做好全市稀土矿山停产整顿工作的紧急通知》,赣州境内稀土矿山全面停产。赣州市要求所有稀土开采、分离企业在环境评估、规模生产方面达到国家要求。记者历经数日,先后走访龙南、定南、全南等稀土生产大县,没有发现偷采私自开工等行为。龙南县矿产资源管理局稀土稽查大队副大队长蔡乐明介绍,截至目前,龙南县因稀土开采被破坏的矿山面积达17.77平方公里,水土流失,土地荒漠严重。4月27日,蔡乐明带领记者来到龙南县足洞稀土矿区四车间的治理点,只见成片的荒山裸露着,有一面的荒山上,山顶种上了桉树,山脚上种着草。蔡乐明介绍,这是他们2011年试点治理的废弃矿山,面积是439亩,当时县里面投入800多万元。
“这种复绿模式还在实验阶段,成本是每亩地2万元左右。这个治理点,之前也还种过杨树、竹子等其他植物,但都没能成活下来。现在种的桉树已经成活,但种的草长势并不太好,过了一个冬天,本来应该碧绿的草地还没有完全绿起来。”蔡乐明说,还有一种昂贵的复绿方式,在原来的矿藏上,铺上外面运过来的客土,再在客土上施肥,然后再撒草种……但每平方米需花费500到600元,“成本太高了,当地的财政肯定吃不消的”。所以这种复绿方式效果虽然好,但却得不到推广。
据了解,龙南县目前正在开展污染治理的稀土废矿只有足洞矿区的四车间及附近的一个车间,目前已经花费的治理费用就有5000多万元。在治理稀土开采的污染中,治水的成本会更高。蔡乐明介绍,处理1吨废水,需要4-6元。而龙南的足洞稀土矿区,每天流出的废水就是3万到6万吨,一天的治水成本就要20多万元。如果要处理龙南县的全部稀土矿废水,则至少需要投入资金几十亿元。
不得不说的是,赣州和众多的资源型城市一样,盛产的稀土成为这个地区的重要产业,对财政收入的贡献率也达到了35%。有个别县区,全县税收中,涉稀土产业的竟占到了七成。那么,他们的稀土深加工和利用能力究竟如何呢?
尴尬的深加工
在位于江西省赣县的红金稀土分离公司,记者现场看到,公司的大院内一片冷清,由于受稀土配额限制,这家产能为3500吨的稀土分离企业已经停工8个月,在分离车间内,电机的轴承已有斑斑锈迹。一位工作人员说,“我们从去年八月份就停产了。”
据了解,整个赣州地区现有稀土分离企业17家,2010年,赣州市获得国家稀土分离配额为11500吨,2011年的稀土分离配额为11900吨。而实际上,赣州稀土分离企业每年的实际分离能力达3.5万吨,是配额的3倍。但在稀土生产大县的龙南县,四家稀土分离企业同样停工——因为上游的原料没有了。
记者了解到,长期以来,我国以占全球36%的储量,满足全球97%的稀土供应,“用不到三分之一的全球储量供应97%的全球市场”。美国地质调查局的资料显示,2009年,中国稀土储量3600万吨,占世界36%,产量12万吨,占世界97%;俄罗斯储量1900万吨,占世界19%,产量0吨;美国储量1300万吨,占世界13%,产量0吨;澳大利亚储量540万吨,占世界5%,产量0吨。
而有“工业维生素”之称的稀土是宝贵的矿产资源,广泛用于电动汽车、发光材料、永磁电机、存贮声纳和石油催化等领域。如手机震动状态的“震动马达”、电脑存储磁盘、电动车的镍氢电池、电脑显示屏和荧光灯里的发光粉,这些都需要消耗稀土资源。
在生产永磁材料和电机的赣州东磁公司,董事长吴美浩告诉记者,他们生产的永磁材料,稀土氧化物制成的合金材,被用做永磁电机、手机震动马达的生产。作为稀土加工利用企业,他们非常希望稀土的价格能相对平稳。
在有着稀土之乡美誉的赣州,和稀土相关的产业已经成为工业的主要支柱,更有县区财政收入的七成来自稀土产业。2011年,赣州规模以上稀土企业实现主营收入373.89亿元,占全市规模以上工业总产量的20.3%,税收收入为28.6亿元,对全市财政收入增收贡献率达到35%。县域经济中稀土资源县财政对稀土产业高度依赖,稀土产业税费普遍占县财政收入的40-70%。
但尴尬的是,目前我国各种类型稀土生产大小企业200多家,绝大多数是小型企业,只有骨干企业20余家,无法形成规模经济优势和产业优势,长期以来处在稀土产业链的末端。专家介绍,由于产业集中度偏低,企业总体规模较小,缺乏规模效应,整个产业因此缺乏竞争力,产品定价的话语权比较弱。以中国出口日本的氧化钕来说,价格是每吨20万元,而从日本进口金属钕每千克的价格就是20万元,相当于价格暴涨1000倍。
资料显示,2010年赣州市稀土产业主营收入高达150亿元,占到全国同行业的三分之一,而这150亿的稀土产值中,稀土金属为主的初级原料和加工产品占到90%,而高附加值的深度加工产品和应用产品仅占10%。2011年赣州市稀土产业主营收入达到373.89亿元,深加工应用产品略有增加,但仍然不超过20%。
“中国长期用牺牲环境代价来支撑低技术、低成本、低价格的稀土行业,这是不可持续的。”专家表示,“这不仅对中国的稀土业发展是不利的,对国际市场也未必是好事,因为没能体现稀土的真正价值。”中国出口的稀土资源产品80%以上是原料和中间产品,附加值很低。而稀土资源匮乏的日本由于具备对稀土进行深加工的高技术开发能力,一直处在稀土产业链的顶端,并因此赚取了高额的利润。
中国稀土行业协会副秘书长陈占恒认为,稀土高端产品的设计开发主要是集中在美国、日本和欧洲,中国严重滞后。
“咱们国家应该是加强这个终端产品,中高端产品零部件的产品的开发,这方面恰恰是滞后的,而且是我们的一个短板。”研究表明,在稀土产品的价值链上,稀土精矿、新材料和元器件的价值之比为1∶50∶500,以钕铁硼来说,这是使用量最大的稀土功能材料,中国生产供应了占全球绝对比例的钕铁硼原料。但烧结钕铁硼和粘结钕铁硼的技术专利则分别属于日本和美国。专家指出,我国在稀土应用技术上的落后与我国工业发展的历史息息相关,需要政策的引导与支持,更加需要人才的培养。
记者了解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国际稀土价格一度攀升到历史高位,出口日本的稀土能卖到15万元一吨。以至于当时在赣州流传着一个说法,卖出一吨稀土就能开回一辆丰田车。但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人们却发现,要治理这一吨稀土造成的污染,就必须得付出一辆宝马车的代价。
专家指出,今天的稀土产业用一种痛苦的方式,证明了建立在这种不等式基础上的发展方式,最终一定会撞上南墙,难以持续。
实际上,在很多传统产业里,都存在着这样的不等式,虽然很多无形的代价不会计算在GDP里,但却是我们最终必须承担的成本。稀土产业已经拉响了警报,希望它惊醒的不仅是资源型产业,还有我们对经济增长方式的选择。
我国稀土走私量占出口量1/3
去年下半年以来,稀土出口开始直线下降,大量走私稀土屡禁不止。据海关统计,我国每年走私稀土量至少2万吨,约占实际出口量的1/3。
稀土被称为“工业维生素”,为了保护这一珍贵且稀有的战略性矿产资源,2007年起我国开始对稀土生产实行指令性规划,并开始对稀土出口量实施限制措施,2009年开始国家密集地对稀土出口和国内生产进行管控后,稀土价格大幅飙升,稀土走私问题也开始屡禁不止,成为稀土行业整治一大“顽疾”。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稀土行业面临的处境更加严峻:一方面是出口配额用不完,另一方面是屡禁不止的稀土走私。海关统计咨询服务中心最新公布数据显示,4月份稀土出口量为387吨,较上年同期下降93%,较3月份下降38%。
“自稀土协会成立以来,打击稀土出口走私问题一直是所有协会会员企业最为关心的问题之一。”稀土协会负责人对记者说。他坦言,和正规的出口相比,走私量巨大的主要原因也是由于其利润巨大。加上很多非法走私出口的稀土产品都来自非正规的渠道,稀土走私带动了国内稀土矿私采乱挖的步伐,不仅给我国环境造成巨大破坏,同时也给我国稀土行业整治带来难度,只有从矿产品的源头控制入手,继续加大打击走私力度,保持高压态势,才能做到真正有效遏制稀土走私。
“政府的公共职能不到位是出现走私的根本原因。”中国社会科学院财经战略研究院服务贸易与WTO研究室主任于立新表示,长期以来,由于我国对稀土产业缺乏严格的保护性开采政策、环保标准低,行业准入把关不严以及在出口监管上存在一定的漏洞,使得行业发展中稀土企业乱采滥挖问题突出,走私出口屡禁不止。与此同时,不少小企业利用不法手段,野蛮开挖稀土矿藏。再加上,开采稀土工艺简单,多数为家庭作坊,普遍存在采富弃贫问题。以致稀土矿综合利用率低,生态环境破坏,资源严重浪费。此外,由于配额分配及管理不善,一些主营业务非稀土行业的企业利用配额牟取暴利,导致近年来通过非法渠道出口的稀土量猛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