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06月09日 10:41 来源:一财网
焦斐,这个27岁的美丽姑娘,站在刑场上的那一时刻,不得不关闭自己所有的情感。因为有两种截然相克的东西夹在她的两边,一边是不容推卸的职业责任,另一边却是女孩天性使然的柔弱本质……作为一名执行死刑的注射手,她真切的感受到了另外一种生命体验。
办完所有的提押手续,焦斐再次确认犯人的身份。
呼啸的囚车超越过马路上所有车辆,一路绿灯,一路震耳的警笛。此刻的焦斐表情凝固得就像一尊石佛,她紧靠着犯人,注意力高度集中,防范着任何可能的逃脱、自杀和其他意外的发生。
囚车在郊区一个普通的院子前停下,推开紧闭的铁门,眼前孤零零矗立两座碉堡一样的建筑。摁下电钮,西侧入口缓缓打开,从这里沿着一条U字形的甬道进到地下法场,这将是犯人人生中最后的路程。
上午10点15分,法警把即将被执行死刑的犯人押进走道尽头执行间,负责监督的检察官和法官、法医已经到位。犯人以卧姿躺在专用的行刑床上,固定好的手臂通过隔离玻璃窗孔洞伸进注射间。
“犯人押解到位,是否执行死刑请指示!”“依法执行死刑。”指挥长下令。
隔壁注射间里,已经作好注射准备的焦斐接到命令,小心地在犯人静脉上穿刺,按动专用注射器,药水匀速地被推进体内。1分钟后,犯人脉搏越来越弱,两分钟后,法医观察犯人瞳孔,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
“有时候觉得,人的生命竟然如此脆弱!即使是杀一只鸡、宰一只鸭,它们都会挣扎和嘶叫!可几分钟之间,一个人的生命就像一个口袋、一块石头……”身为执行法警,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必须把内心所有的同情和悲悯抛到一边,在矛盾中一天天长大……
刚从河南政法学院毕业的时候,才20岁的焦斐意气风发:偏于男性化的制服在她的身上别有一番韵味,英姿飒爽之外,更因为她的美丽而显得自信和清秀。20岁的女孩有许多对未来的梦,她从前梦想过当记者、当医生、当老师,可自打从1000多名应聘者中冲杀出来,考进河南焦作中级人民法院,焦斐开始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警界的“铿锵玫瑰”。爷爷奶奶父亲都是军人,甚至弟弟也考进了军校,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焦斐早就习惯了“打打杀杀”的刺激,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更加坚强。
可现实却结结实实先给她来了个下马威。
背靠背开枪,惊心动魄地和歹徒较量;千里押解,在大漠孤烟中尽显英雄本色……电视剧里的场景并没有在生活中真实地展现。第一次当法警,焦斐要执行的是一项平常的送达任务。
一路颠簸了几个小时,眼看着路边的景致逐渐成了乱石和土坡,一人高的荒草在原野里狰狞地疯长,仿佛要吞没一切。焦斐的心也一点点凉了下来,要送的不过是一张传票,却已经跑了上百里的山路。当她到达时已是下午2点多,被送达的两位老人满眼泪水,儿子的不孝让两位老人无奈地走上法庭,眼前尘土满面的女警让老人一下子把委屈释放出来,老太太拽着焦斐的手臂哭起来,似乎在那一瞬间,焦斐感到了自己肩上警徽的重量。
接着是法警工作最主要的内容:押解出庭。焦斐第一次押解的是一名女杀人犯,丈夫常常对她实施暴力,忍无可忍之际该犯趁丈夫熟睡之时一刀捅死了他。尽管只有一刀,随后她马上呼救并将丈夫送进医院抢救,却仍旧无法阻止惨剧的发生。
开庭那天,犯人的女儿来了,法庭上辩护律师当庭宣读了女儿的恳求信,旁听的人无不动容。庭审结束,女儿扑进妈妈怀里,大叫:“妈,你别留下我一个人!”母女相拥而泣,现场未散的人群也拥上前痛哭。焦斐一只手握住女犯的手臂,另一只手却不停地给自己擦眼泪。就在这时,法警队长却低声向她喝道:“哭什么?你现在是执行任务!”
干法警整整七年过去,焦斐清晰地记得自己就流过那一次泪。
许多罪犯家属背后都说这姑娘是冰做的脸铁打的心。她真是那么冷面冷心?为了确保罪犯在出庭期间的人身安全,焦斐只能把藏在内心深处作为一个女性所有的软弱与同情完全抛在一边,她必须全神贯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防止被告有任何过激行为,还要预防被害人家属对被告或审判人员有任何不轨举动。
“很多人以为做法警很轻而易举,不就是拉着犯人在法庭上那么笔直一站吗?其实在执行任务过程当中,种种危险无时无刻不在身边。曾有罪犯利用拿钢笔在判决书上签字的间隙,刺瞎过法警的眼睛,还有的罪犯用藏匿的铁丝扎进了法警的喉咙……”
离开了法庭,她的眼里却不断会有矛盾、犹豫、怜悯匆匆闪过。其实,如果焦斐本来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或许她就不会在默默无言中藏着这么沉重的精神负担了。但就在她平静的沉默或是灿然一笑之间,你却能分明感觉到有两种截然相克的东西,不停地交织、碰撞、撕扯着这个年轻姑娘的内心:一边是不容推卸的职业职责,另一边却是女孩天性使然的悲悯同情之心。
亲手执行死刑让年轻的她对法律的严正、人生的坎坷及生命的意义,有了越发深刻的理解。
2003年3月,河南省焦作市中级人民法院决定采取注射执行死刑代替传统的枪决执行,在全球99个保留了死刑的国家,采用注射方法执行死刑的只有中国和美国。对于死刑罪犯而言,剥夺生命权已经是对他们最严厉的法律惩罚,如果以注射方式执行,既是对人格的尊重,也能减少死亡时的痛苦,这是一个国家法律更加文明和科学的体现。
焦斐被派往医院进行医学基础培训和临床静脉穿刺实践,对这个决定,她一点也不觉得突然。神秘、威严甚至相当恐怖的执行死刑场面,今年才27岁的焦斐已经历过数十次,各种罪犯的伏法,让年轻的她对法律的严正、人生的坎坷及生命的意义,有了越发深刻的理解。当枪声响起的一刹那,列队于旁的焦斐的内心也跟着颤抖过。不同的是三个月的培训结束后,要由自己亲手来实施药物注射。“毕竟这不是在治病救人……每次走出刑场之后,我都在想:如果人真有灵魂,我情愿把她们所犯下的罪恶污斑拿出来一点一点洗涤干净,而不是……生命的真正可贵对于那些罪犯而言,也只有在临刑前,才全部呈现出来!只是一切都太晚了……但作为一名执法者,在刑场的那一时刻,我必须关闭自己所有的情感,勇敢一些,再勇敢一些……”
6月25日这天,是焦作中院第一次实施注射执行死刑的日子。
焦斐早早来到刑场,药物浓度、剂量已经检查过无数次,还特意请了一位医生来作指导,虽说这样的场面已经经历了太多,但这次她还是有些紧张。
“依法执行死刑。”指挥长已经下令,找到静脉,准备穿刺,犯人的血管很细,第一次没有扎进去。“帮我止一下血。”焦斐请求医生,医生一言不发,只是远远的递过来一块纱布。她怔了怔,平时在医院病房,医生在这个时候总是很细心地过来为病人压上纱布……焦斐没说什么,只是接过纱布,仔细地擦去血迹,又低下头寻找血管。几秒钟后,药物平稳地注射进犯人体内。
“有什么感觉?疼不疼?”因为是第一次注射执行,执行队长和法医不停地向犯人提些问题,“不疼,没什么感觉……”1分钟后,犯人不再回答,闭上了眼睛,脉搏也越来越弱。两分钟后,所有生命体征全部消失。
地下刑场的温度很低,焦斐的脸上却全都是汗水,衬衫也几乎湿透了……“第一次有医生现场指导,第二次根本就请不来医生了。我不想埋怨‘理解’的困难,医生没有错,他们是救死扶伤,而这项工作呢?刑场上的注射手没有荣誉没有掌声,这是结束一个生命的独特体验……”
这天下班焦斐没有像往常那样骑摩托车回家,而是沿着站前路一直走着。大街上人们来来往往,有几个时尚的女孩打闹着嬉笑着从一家商场门前走过。她突然觉得一切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和绚丽过,生命的色彩洋溢着活力,一切都那么鲜活。刑场,注射,一下子都离自己好远好远。从前,每次从这条大街走过,总是匆匆掠过,甚至来不及看一眼的时候时尚就已经离自己远去了,这一天,却好像突然发现了一个新的生命和一片新的天地。
焦斐走进一家商场,来到卖袜子的柜台。“带卡通图案的那几种,每样拿一双。”喜欢卡通,也许是她作为这个年纪女孩子的仅有特点,对了,这身标准的警服中,惟一不作限制的衣物就是袜子……
来自家人、朋友的种种压力,让她无从逃避……
可每次当自己下定决心要离开的那一刻,所有平时不经意的一切忽然都变得那么难舍……
滴滴答答的输液声音逐渐清晰,内心的寂寞像烟雾一样慢慢弥散开来。在生病的时候,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焦斐知道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也渴望呵护渴望爱情……
一场突然的车祸让她整个下颚和全身几乎都被固定,说话不可能,饮食只能通过一根细细的管子。躺在床上的一个多月里,焦斐想了好多好多。
作为一名女性执行法警,身心所经历的“情与法”的精神搏斗让她总活在矛盾和犹豫之中,有时其实心里很苦。她是一个不会遗忘而且还会把种种心事全装在自己心里的姑娘,甚至很多犯人的姓名、犯罪档案和临刑场面,总会在脑子里反复浮现。
是不是真的打算就这么做一辈子法警?作为一个未婚女孩,来自家人、朋友的种种压力,让她无从逃避……焦斐最喜欢小孩子,可自从执行死刑后,她从来都不敢主动去抱抱朋友们那些可爱的小家伙们,连有些亲戚也逐渐不再来往……
我的选择错了吗?也许,重新开始选择也不晚……她动摇了,想要逃离,病好后开始自学,本科学历、英语、法官证书,就像当年从千名考生中冲杀出来一样,她甚至轻松地考取了市委公务员和一家报社。
但奇怪的是,每次当自己下定决心要离开的那一刻,所有平时不经意的一切忽然都变得那么难舍……每次她都觉得是自己在背叛自己。市委来人考察她,支队长和同事们都为她把好话说尽,甚至当面劝她离开。可说着说着,焦斐就哭了:“每次外出执行任务,稍有危险,你们首先就护住我;每次集体跑操,只要我落后一步,马上就有人上来拉着我的手不让我掉队……我舍不得……”
但冬去春来,也许有一天她不得不离开、不得不脱下这身珍爱的警服呢?
“其实,不仅仅是舍不得,我所在的这个岗位,是一个从常情上不需要女性却又不得不设置女性的岗位。而国内女法警本来就不多,第一线的女法警就更少了……
将来……将来如果我干不动、我老了,那时我就去开办一个无偿精神援助妇女的事务所,或者,我会去寻找和参与这样一个组织。如果大家一起努力,在所有犯罪事实发生之前,能给女性们提供真正的法律、心理、精神援助,那该多好……”
对这一天,她始终充满着美丽的想象。
(中国青年)
◎焦斐日记
2000年×月×日晴有微风
今天开庭审理XXX火灾案,烧死107人。法庭上看物证的现场照片,天哪!太惨了!人都烧成木炭形了!我负责押解女被告,她是出事那个录像厅的服务小姐,经勘察,她离开包房时忘了关电热器,致使窗帘燃烧。
早上8:00我准时到医院接她,由于她也在火灾现场,上肢和手被严重烧伤,正在接受治疗。她被火烧了的头皮上刚长出一些青青的发茬,圆圆的脸上一双大眼睛稚气还未脱净。
开庭审判相当顺利,但持续了一整天。也许因为烧伤的缘故,她不停地要水喝,我用杯子一口一口喂她,中午给她喂了饭;她精神一直很紧张,隔一会儿就要上厕所,我搀扶着她,她手臂上透过纱布渗出黏黏的药膏,我取下白线手套,怕自己掌握不了力度伤了她的伤口。第一次上厕所,我才知道她没办法解裤子,我慢慢扶住她,帮她慢慢褪下裤子,可她还是忍不住“哎哟”
一声,双腿的皮已经被取了不少移植到被烧伤的手臂上,净是未愈合的创伤。我小心地躲开那些创伤,然后,她半坐半站两臂紧拥着我才能方便,一天下来去了十几趟。
晚上回到自己家,我一头倒在床上,浑身累得就像要散了骨架,谁让我那么瘦呢?她却至少比我重20斤。整个晚上我一直睡不着,老在问自己:你在为人民服务还是为人犯服务?可人犯首先是人然后才是犯了罪的人。我不懂自己心里为什么会这么矛盾,我恨她,可又可怜她,毕竟,她还不满20岁呀……
(人民文摘)
分享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