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06月17日 03:50 来源:中国企业报
——常州地下木粉加工厂事故调查
本报记者 闵云霄/文
在江苏常州横林镇打工的贵州农民工李华,将木粉从地板厂运到筛粉厂时,厂房突然爆炸,火焰迅速将他包围。
被大面积烧伤的李华,目前已经花去26万元治疗费,家里四处筹借并卖掉房产,也抵不住医院一次又一次的催费通知单。“如果断药,李华依旧面临生命危险。”家属含泪告诉记者。
让人惊讶的是,爆发火灾的这家企业,居然是一家没有名字、没有批文的黑厂。
常州市是中国复合地板之乡,而地板生产的余料木粉是造纸和皮革的原料之一,受暴利驱动,常州出现了数十家木粉筛粉企业,但拥有合法资质的却不超过5家。
处于真空地带的大批非法工厂,严重的安全隐患却在不断威胁工人的生命。
黑厂爆炸
6月10日,李华还躺在南京医科大学附属常州第二人民医院的重病房内。事发20来天,伤情虽有所好转,但全身还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主治陈医生告诉记者,李华全身70%面积被烧伤,烧伤程度为2—3度,入院时伴有休克。
李华,贵州省毕节市阴底乡箐口村农民,33岁。5月18日下午6时许,李华到了陈孝唐办的筛粉厂,正准备到仓库卸货时,突然发现货车的后面有火星,随后响起“嘭”的一声爆炸,厂房顿时被大火包围,李华见势不妙,赶紧打开车门,逃出仓库,但此时衣服已经着火,李华在地上滚了一转,身上的火焰才熄灭。随后,李华被送往医院治疗。
记者前往事故发生的木粉厂采访时,发现该厂坐落在横林镇一家叫“常州市澄宸塑料厂”的大院内,老板陈孝唐告诉记者,木粉厂是租用塑料厂的场地,目前厂房被烧再加上仓库里面的木粉,一共损失上百万元。陈孝唐的说法让人大吃一惊:“我的厂没有名称,也没工商注册等手续。”
关于起火原因,按照陈孝唐的说法是,当时李华驾车撞到自己仓库内的配电箱,正准备起诉李华和顾海滨。对此,李华的家属反驳说,陈孝唐的说法仅仅是一种想像,火灾发生时,厂房仓库根本没有人。如果货车撞击配电箱,那么厂房内是380伏的高压线,李华会被立即烧成灰烬,根本不可能逃脱。而且厂里机电设备经过一天的运转,温度偏高,而且仓库内有大量的粉尘,起火属于线路碰电导致的自然起火。
记者调查发现,在当地木粉厂内,确有多起厂房发生自燃现象。
常州市武进区消防队刘队长的说法是,司机开车进入仓库后,由于仓库内木粉密度和温度过高,货车进入后产生摩擦起火,而热量散发不出去,所以导致爆炸发生。
来自江苏盐城的车主顾海滨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也否认了和李华的雇佣关系,声称仅仅是把车借给李华使用。
爆炸事故发生后,车主和厂方拿了一笔钱后拒付医药费,家属一怒之下围堵了312国道长达3小时,车主顾海滨和厂长陈孝唐在当地政府的调解下,只得勉强拿出一笔钱。
目前,两老板拿了不到9万元,而花去的治疗费已达26万元。由于李华住贵州偏僻农村,面对巨额的医药费,家里四处筹借高利贷并含泪卖掉房子及物品,银行贷款数万元后再也无法贷款。
“医院一次又一次的欠费通知,李华依旧面临生命危险,我都不想活了。”李华的妻子郑女士从身上掏出几张欠费单,记者采访的6月8日到11日之间,医院又多次下达欠费通知,目前已欠费3000多元,家属已经无力再筹借医疗费,李华生命遭到威胁。
家属与老板不断发生拉锯战:没钱医治,家属讨要,老板拿点出来,再没钱,再讨要。家属不断威逼老板,两老板像挤牙膏一样不断拿钱。
“我们被他们弄惨了。”多名家属夜间在当地工厂上班赚取生活费,白天在车主、厂方以及各级政府部门三者之间周旋,讨要医药费并且不断上访。
“我们也没有办法,只有找企业先拿出部分钱来医治,下一步再通过法院查封他的财产。”横林镇副镇长唐法荣如此说。
“灰”色链条
采访过程中,记者发现,陈孝唐发生爆炸事故后的筛粉厂又死“灰”复活。
一个2000多平方的厂房,一半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旁边的一半又开始非法恢复生产。爆炸事件发生后,陈孝唐都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是什么原因导致非法筛粉厂如此胆大?
一位当地人道出了其中的真相:“发生事故的木粉厂多年以前由塑料厂老板徐建新(音)创办,后来转手承包给了陈孝唐。徐建新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在社会上有地位,在官方也有人脉。”
按照当地人的说法,徐建新有一个响亮绰号叫“110”,其言下之意是,如果找公安摆不平的事,找他就能搞定,所以在社会上被称为“110”。
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徐建新塑料厂的工人驾驶无证车辆被交警查处,只要顺口说“这是110的车,就马上放行”。
唐法荣在提到徐建新时也称“110”,谈及李华被烧伤的医疗费问题,唐镇长的口吻耐人寻味,“找个和他关系好的人说一下,让他拿点钱出来。”
当然,陈孝唐也有一定的活动能力,这也是一个非法筛粉厂办的有声有色的原因之一,“去年,我曾经找过几家保险公司,准备把厂房入保,花一万多元请人吃饭,最后保险公司的人说,这是黑厂,不能入保。”陈孝唐告诉记者。
常州市是中国复合地板之乡,据估算,地板生产企业就达500家以上,这些地板厂在每切割一平方地板时就会产生一公斤左右木粉。最大的企业,每天要产生的木粉几十上百吨,最少的也要10来吨。
“10多年前,这些木粉全部当垃圾丢弃,后来,有人把这些木粉买来加工后,再卖到外地一些纸厂和皮革厂当原料,而且价格节节攀升,如今,从家具厂购买木粉的价格也被不断抬高,每吨要花600多元”,一位业内人士告诉记者,“不少人因为争夺购买家具厂的木粉而多次发生打架”。
很多人和陈孝唐一样,购进大批机械设备创办非法筛粉厂。
记者了解到,筛粉厂的工序是,将木粉放进粉碎机粉碎后,再放入筛机里面筛选,加工后的粉末,根据粗细程度分为30目、60目、100目等品种,“最精细的是250目,这种粉末装在袋子里,像水一样可以摇动”,而出售的价格,也因为精细程度不同,价格也不同,加工后每吨有200-400元不等的利润,一个工人一天能生产2吨左右,但是支付的薪水就200元左右,所以导致大量的木粉厂盘踞在当地。
在常州,和陈孝唐一样没有手续的非法筛粉厂有30多个,一位业内人士说,这些厂只要打点一下政府工作人员,就可以继续开办。记者采访得知,陈孝唐在4年前就已开办木粉厂,场地面积也在上千平方米,雇佣10来个工人。经过几年的发展,陈孝唐实力不断壮大,后来,承包了徐建新的筛粉厂,在当地同类企业中,陈孝唐两个木粉厂的规模已成为当地“龙头老大”,拥有更多的资源和地位。
让人惊讶的是,两个厂都没有任何合法手续,也能存活多年。大量非法工厂处于真空地带,相关部门监管的缺失,导致安全事故不断发生,威胁工人的生命安全。
火灾不断
其实,无论是地板厂,还是地下操作的非法木粉加工厂,因为取材于易燃物品的木材,所以导致火灾不断。
2006年8月23日,常州市武进区牛塘镇的江苏亚邦染料股份有限公司一号车间的露天苯储罐区发生火灾。常州市消防支队指挥中心先后调集全市8个中队、45辆消防车、140余名官兵到场才将大火扑灭。
火灾形成约150平方米地面流淌火,扑救9小时,调用了87吨泡沫。5月18日,陈孝唐黑厂火灾的发生,消防部门也动用了9辆消防车,通宵急救,方把大火扑灭。
2008年11月1日至12月15日,常州共发生火灾92起,死3人。与头一年同期相比火灾起数、死亡人数分别上升56.3%、300%。消防部门分析认为,除了气候等原因外,一些单位擅自改变建筑物使用性质,导致“一厂多企”、“一库多用”,极易引发火灾。
于是,消防部门发动各单位进行火灾隐患自查自改,同时公安、安监、工商、文教、卫生、消防等部门将把人员密集场所、易燃易爆场所和受金融危机影响大的单位作为专项检查的重点,进行地毯式大检查,决不留隐患死角。
但是,仍然有很大的监管真空,“很多企业发生火灾后,由于损失不大,或者直接扑灭,基本都不会上报,而政府部门根本就不知道。”一位企业主如此说。
其实,早在 2007年,在火灾隐患排查整治工作中,常州市按照国务院和省政府的要求,就开展了大规模的火灾隐患排查整治工作。当地相关部门颇有表扬色彩的描述是:“火灾隐患在限期内全部整改,全市消防安全环境得到改善,全市两年来火灾四项指标明显下降,整治工作取得了实效。”
2010年,常州市火灾起数比上年下降13.9%, 全年共发生火灾340起,死亡8人,伤2人,死亡人数上升60%。 常州市消防部门归纳认为,目前消防安全主要存在两方面问题,一是全社会消防安全意识依然不高,群众消防安全知识技能欠缺,火灾自防自救能力差。二是重大火灾隐患仍然不少,高层和地下建筑、大型商场和娱乐场所防火门常开、疏散通道堵塞等习惯性违法行为依然存在。
养患成灾
5月18日横林非法黑厂爆炸事故发生后,陈孝唐的厂里仅仅购买了几台灭火器放在办公室,当地派出所一民警作了一个比喻“事故发生之前,厂里的灭火器为鸡蛋”——一台也没有。有关人士分析,从火灾隐患排查整治工作的情况看,火灾隐患从产生、形成、发现、确定、整改到最终消除整个过程中,涉及多方面的原因和不确定因素,导致现实中许多隐患久拖不改,最终养患成灾。
根据公安部61号令的贯彻落实,消防工作逐步走向单位“管理自主、隐患自除、责任自负”的模式,通过提高行业准入门槛、细化企业设立安全条件、开展消防安全评估、加大事故处理成本等形式提高单位隐患整改的自觉性。
在这样的背景下,常州市有关人士建议,要通过法律的途径把消防安全条件确定为相关行政职能部门年审、发证等审批和许可的备案条件。这样一来,通过发挥各级行政监管部门的职责,形成促改火灾隐患的合力。“但是这对于合法企业来说有效,对于非法黑厂却没有用”,一位企业负责人表示,“工商部门对这些非法企业,基本上不管或者视而不见”。
一个木粉厂的工人告诉记者,有一次发现厂里碰电起火,他喊其他工人赶快关掉电源,自己却拼命往外跑。在他看来,李华没有逃离大火被烧伤,“是因为他太倒霉了”!
记者调查发现,常州武进区从事木粉加工的众多黑厂,不仅白天生产,而且晚上也不断加班,由于天气炎热,许多工人直接光着膀子在仓库内干活,这些工人没有劳动合同,也没有工伤保险,工作处于高危状态。
如何让安全事故防范于未“燃”,对于当地政府来说,仍是一个重大的考题。
分享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