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06月23日 06:44 来源:时代周报
林少华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想到一位在海外旅居多年的华侨写的一篇文章,文章同样提到眼睛,说一踏上故国大地,就觉得一些同胞的眼睛不对头:居然充满戾气,充满冷漠,几乎没有善意、没有平和,人的眼睛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位刚从国外读完博士课程回来的“海归”同事近日向我讲了一件事。事情其实太简单了,简单得简直不值得讲。而她所以非讲不可,一是因为她刚从国外回来,脑袋一时转不过弯,二是因为她希望我写出来以引起国人注意。下面就是她讲的了。除了我加了的几个形容词,基本是其原话。
一天早上散步时,住宅小区路旁有人卖菜。卖菜的人看样子是刚从农田里干完活的乡下中年妇女,大半截裤腿给露水打湿了,鞋面不但湿,还粘着泥巴。菜就更像是刚从农田里摘下来的了,黄瓜分明带着露珠,顶端开着水灵灵的小黄花,浑身是刺儿,直扎手,和超市装模作样的“无公害”黄瓜一看就不同。看得她满心欢喜,小心捡四五根买了,又顺便买了半扎带泥的小葱和两把水萝卜什么的。买完刚转身,忽见一辆轻型卡车开了过来,上面跳下一位城管,不由分说地把卖菜妇女眼前的几堆菜连同垫布整个卷起,“呼啦”扔上车去。卖菜妇女怎么哀求他都不理,扭头跳进车厢,发动机声随即变大。海归博士感到不忍,赶紧上前几步,请城管把菜留下,“农村妇女,大老远背一点菜来卖几个钱挺不容易的,下不为例就行了嘛……”但城管完全不为所动,只管用眼睛默默看着她。“那眼睛是多么冷漠啊,一点儿同情意思也没有!我真想不明白,一个才二十几岁的男孩子,怎么学得那么冷漠、冷酷?”她再次要求我一定写下来给报纸发表。“随便摆摊卖菜固然成问题,但更成问题的难道不是城管的眼睛吗?”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想到一位在海外旅居多年的华侨写的一篇文章,文章同样提到眼睛,说一踏上故国大地,就觉得一些同胞的眼睛不对头:居然充满戾气,充满冷漠,几乎没有善意、没有平和,人的眼睛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想,这位华侨看到的自然不可能是城管的眼睛,而是普通人普通情况下的普通眼睛,即我们大家的眼睛,却同样为之困惑不解—眼睛真真成了问题。
我也遇到过成问题的眼睛。去年暑假回乡,一次去亲戚家所在的小镇。那里风景很好,在关东特有的晒而不热的明丽的阳光下,花草树木显得那般平和,充满善意。也是因为这个关系,小镇一条被污染的小河显得格外扎眼。并非工业污染,河水很清。可惜河边满是垃圾。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胀鼓鼓的,垃圾从袋里鼓了出来,淌进水里,或顺水漂流或挤在一起,河水挣扎着勉强流过。如果把垃圾打捞出来放去指定的垃圾点,那该是一条多么美丽的小河啊!
张望之间,也巧,离河边不到五十米的山脚下矗立着一座蛮气派的办公楼。走过一看,门口挂着镇政府牌子。我暗自庆幸,进去交涉。心想以我这大学教授三寸不烂之舌和一片环保之情,说服小镇基层干部建几个垃圾点,那还不轻而易举!我兴冲冲跨进楼去。没有门卫要我登记。从一楼到五楼,逐层侦察一遍。书记镇长们的办公室门关着,其他办公室门开着。不知何故,里面居然都有床。床前桌前大多有两三人或坐或站,看不出在干什么。个别办公室似乎较忙,乡亲们进进出出。我略一迟疑,走进挂有“整风办”牌子的办公室。既是“整风办”,党风政风必然最好,而且里面只有一个人,容易交涉。不料没等我完整说完一句话,他就不耐烦了:“快说快说,有什么事快说!”我刚说到小河,他抬起眼睛:“河?河什么河?河污染不归我管,我只管精神污染!”我顿时“呛”住了,看他的眼睛:三十几岁的男人眼睛,毫无精神,更无光彩,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我不甘心,又进了几间办公室,情形大同小异:语气除了不耐烦还是不耐烦,眼睛除了冷漠还是冷漠。借用村上春树的修辞法,仿佛全世界所有电冰箱一齐朝我大敞四开。我只好灰溜溜地走了。走到小河边。一个人走来,把一桶厨房垃圾连汤带水倒进河中,头也不回地走了。假如小河有眼睛,那会是怎样的眼睛、怎样的眼神呢?
是的,不仅城管,或许我们许多人的眼睛都出了问题。所幸眼睛不会说谎。同表情、嘴巴和手里的笔相比,眼睛不知诚实多少倍。即使同一对眼睛,在看领导、看美女、看钞票时也很可能变成完全不同的眼睛,或谄媚或痴迷或“放电”,反正同冷漠绝缘。而最理想的眼睛是:每一对眼睛都像注视自家婴儿那样平和,那样善良,那样温情脉脉……
作者系中国海洋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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