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06月23日 06:44 来源:时代周报
本报记者 喻盈 发自北京
6月17日上午,十点刚过,满头银发的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走出了一辆面包车。车正停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社科会堂门口,一束花被塞进这位去年刚刚折桂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手里,他微微笑着,尽管由于飞机晚点他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但脸上依旧现出熠熠红光。75岁,他依然配得上风度翩翩的赞词,保持良好的体型更衬出深蓝色西服的熨帖,银色的袖扣与深蓝领带上的银色绣线交相呼应,皮鞋锃亮,从头到脚惟有“精致”二字。这让人不由联想到另一位曾到访中国社科院的诺奖作家勒克莱齐奥,随意休闲的着装风格、永远脚蹬一双棕色旧凉鞋,处处与略萨形成对照,显现出两位顶级作家之间有趣的差别。
九天的访华之旅,略萨先在上海停留数天。除去公开的演讲,热爱戏剧的略萨还特意选择在上海戏剧学院举办了他的作品朗诵会。近些年他除了写戏,也常常登上舞台参与表演,就在今年3月5日和6日的墨西哥城,有眼福的观众就目睹了他亲自出演他本人所写的舞台剧《一千零一夜》,他一身白衣白鞋担纲男一号—每夜与不同少女圆房隔日再处死她们的愤怒老王。在那出戏里他的主要任务确实是朗诵,坐在床沿,滔滔不绝。
北京的行程,安排得异常紧凑。譬如17日一天,无任何喘息的时间:上午演讲《一个作家的证词》,下午与一众中国作家、翻译家、评论家座谈,连中午也挤出时间与作家阎连科、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陈众议做更私人性的谈话。晚上依然不得闲,前一日因飞机误点而取消的西班牙大使宴请还要补上。略萨中气十足的浑厚嗓音,以及奕奕神采,有时大概会令人忽略他的高龄。
赞颂阅读
略萨的演讲《一个作家的证词》从对阅读的礼赞开始。那是对他童年时代的回溯。
“我出生于秘鲁南部的城市阿列基帕,但1岁半时就随着家庭搬离,因此对这个出生地并没有留下记忆。从一岁到十岁,我住在玻利维亚的柯恰潘巴市,那十年是我童年的天真时光。和非常大的家族一起,住在非常大的房子里,和伙伴们玩冒险游戏,我们常常在家表演探险电影里的情景。”而最大的幸福来自阅读,“五岁我已学会阅读,书里的故事使我好像生活在一个‘非常规’的世界,把我的生命融入到其他令人惊奇的生活中去。故事中的激情,是我作家生涯的开端。母亲告诉我,小时候当我不喜欢读到的故事的结局,我就会自己把它改掉。”
童年、少年时代,略萨最早的阅读包括: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冒险小说,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马克?吐温《汤姆?索亚历险记》,雨果《悲惨世界》……甚至藏在母亲床头柜中的聂鲁达诗歌。这使他成为一个心性早熟的孩子。也是从那时起,他已经产生了成为一个作家的想法。
在那个时代,对于一个拉丁美洲的年轻人而言,想要从事写作并不是一个“现实”的理想。因为写作通常被当做业余时间的“游戏”,文学不能够当饭吃。“写作不是一种职业,你不能靠它来过活。如果你热爱文学,你必须先找一种能糊口、又有比较自由的业余时间的工作。”
略萨后来选择了进入圣马科斯大学学法律,就是抱着能用律师职业供养自己的文学创作的想法。由于结婚早,再加上他与比他年长十三岁的胡莉亚姨妈的婚姻被父亲激烈反对,婚后就断了经济来源,略萨在他早期的创作生涯里,曾一面读大学一面兼七份职再利用业余时间写作。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开始阅读是我人生的关键节点。”如果不是早早沉醉于故事中的光与热,略萨的道路或许完全不同。
萨特的哲学、福克纳的形式
接下来,略萨谈到了他的大学时代。1953年他考上圣马科斯大学时,正值秘鲁的奥德利亚军事独裁时期。“1952年刚刚发生过一场反独裁的罢工,当局开始严格监控学校,一次大搜捕就把几十名学生投进监狱或流放异国。一种互相猜疑的气氛笼罩了教室,因为独裁政权派了很多便衣假扮学生注册,进入学校,监听言论,你都不知道你正在谈话的对象是不是你的同学。”
所有的政党都被宣布为非法,只能在地下活动。当时秘鲁主要的地下政党是两个:中左政党阿普腊,激进的共产党。
略萨很快加入了共产党的活动。由于时间所限,在北京的演讲中他并没有展开自己这部分的心路。但我们可以参照他1999年在CATO研究所所做的另一场演讲《论拉美自由之未来》。当时他这样回忆:“维护国家安全的名义下进行的审查压制了一切批评。在那样的环境下,你又正好是个年轻人,你如果不关心政治那才叫怪事。即使你希望成为作家,只想当个作家,政治也会找上门,在你的职业训练过程中,你会遇到种种来自政治的麻烦、障碍和挑战。”
这样的背景下,略萨选择萨特作为自己青年时代的第一位文学榜样就显得顺理成章。他的北京演讲紧紧围绕自己的文学道路:“萨特的《境况种种》第二集(Situation II)是我大学时的圣经。萨特对文学的看法,对我以及我们整代拉美人文学创作的影响都非常深远。他说文学不应该脱离社会,文学是一种行动的方式,它应该唤醒人们的意识,唤起问题、解决问题。”年轻的略萨追溯萨特的哲学,相信文学“只要能够结合现实,并作出正确的选择,甚至有可能改变历史的进程”。
而另一位使他受益匪浅、奉为“导师”的作家是威廉?福克纳。“当时美国文学在世界范围内都很火爆,海明威、福克纳教我如何丰富文学的形式。尤其是福克纳笔下的‘南方的世界’,让我感觉与我所处的现实亲近,同样充满压迫与不平等。我吸取福克纳魔术师般的叙事技巧,他那种词语的密度、饱满的颜色、不同时空的编织串联,就像一个叙述的建筑师,规划精密、结构独特。”
在巴黎发现拉丁美洲
1950年代拉美文学青年阅读的几乎都是欧美作品,“从文化的角度讲,那时的拉丁美洲是分割的、非常不统一。在秘鲁,我们不知道智利、乌拉圭、哥伦比亚、阿根廷有什么诗人、作家,不知道他们在写什么样的作品。我们意识到自己是秘鲁人,却没有统一的拉丁美洲人的概念。”年轻人都梦想到欧洲、到巴黎去,认为只有去那里才能够变成艺术家、作家。
大学毕业后,略萨获得了去西班牙攻读博士的机会,然后他去了梦寐以求的巴黎,度过七年时光。“巴黎七年对我非常重要,在巴黎我才发现了一个新的拉丁美洲。”略萨指的是一个拉美文学的宝库。他在巴黎结识了博尔赫斯、鲁尔福、卡洛斯?富恩特斯、胡利奥?科塔萨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演讲中他没有提到马尔克斯的名字)等等后来名噪世界的一众拉美作家,他们当时即便不住在巴黎也经常有机会在巴黎汇聚。“我发现我们之间的共同性超过差异性,文学像一座桥梁,让拉美各国人产生了联系。”
略萨这样描述那时拉美共同的思潮:对独裁政权的反叛引起集体主义、乌托邦思想的盛行,年轻人向往并希望模仿古巴卡斯特罗式的革命。“几年后古巴出现危机,我才发现那不是自由的社会主义,而是专制的社会主义。”
从马德里到巴黎,略萨先后写出《城市与狗》、《绿房子》、《酒吧长谈》三部长篇小说,描述的对象始终是故乡秘鲁的独裁、腐败、严重的社会分化,而素材也都与他自己的经历有关。“我总是通过同一个方式在写作。这是和其他作家不同的。比如有人可以完全从想象出发来虚构,而我一直是从记忆中的影像出发。一些经历、一些记忆激起你的想象与幻想,给你暗示。”
在他14岁那年他曾被父亲强制送入莱昂西奥?布拉多士官生军校,那段日子就是后来《城市与狗》的素材。原本出生、成长于富裕中产阶级家庭的略萨,在军校才得以第一次了解秘鲁的底层社会。那时的秘鲁是一个分割严重的国家,海岸边的利马与山区、雨林完全是不同的世界,即便在利马城里,不同阶层的人也生活在互不往来的不同居民区。军校是极少数混合了不同阶层人的地方,上层阶级把孩子送来接受管教,中产阶级希望孩子学得一个军事专业,而军校的助学金制度又使得贫困阶级的孩子得以进入这里的大门。与外界隔离、军事纪律,还有恃强凌弱的凶暴气氛,都使得略萨的军校时光度日如年,但另一方面,又是那两年教他认识了真实的秘鲁。同样的,《绿房子》中的很多情境,来源于略萨去欧洲之前一段在亚马逊河流域几个星期的旅行,那时他充当一位人类学家的助手,深入到印第安人的部落。而《酒吧长谈》中为独裁政权充当密探与打手的“内政部长”,也有明确的人物原型。
幽默与虚构
“我的作品从1960年代末开始发生了转变。以前我受萨特的影响,一直认为好的作品不应该让人发笑,幽默与严肃文学有点格格不入。但是在写《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时,我发现这个荒诞的故事如果要让人相信,你必须得让人笑。” 《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 讲一个五好军人如何奉上峰之命在丛林深处组建一支劳军服务队,以貌似“情欲”的故事,展开对国家机器、公共媒体、精神宗教的多重批判。叙事的效果使人从头笑到尾,略萨也从此发现了幽默在写作中的重要意义。“这对我是件新鲜的事,就像孩子发现了新玩具。”
在《胡莉亚姨妈与作家》里,略萨继续摆弄“幽默”这件新玩具,尤其是关于广播剧作家彼得罗?卡玛乔的部分。世人都格外关注这部小说中涉及到的略萨与胡莉亚姨妈“婚恋史”,事实上略萨写作这部小说的初衷,是探究“究竟为什么写作?写作是什么?”的问题。彼得罗?卡玛乔像机械生产一样编写骇人听闻的奇情故事,他疯狂的写作穿越了现实与非现实的界限,最终导致自己头脑的混乱。“我写这个故事时,感觉好像进入了一种脱离现实的智力游戏。这让我警惕,我觉得它不能变成一个纯粹想象的故事,应该把现实加进去。我想到我当时的婚姻也是非常混乱的,就像他写的那些广播剧一样。于是我把我的经历加进去。”
但略萨又说:“小说不仅是为了讲实话,也是为了讲谎话。想做现实主义的作家,却发现叙事的过程中不断要求你去虚构。小说不可能把现实全部移植进去,现实只是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小说。”
文学让人批判、不顺从
在北京的演讲,略萨并没有梳理完他迄今完整的创作历程。他省略了对更近期的作品《世界末日之战》、《公羊的节日》、《坏女孩的恶作剧》、《凯尔特人之梦》等等的介绍、阐释,而是着重来讲他对文学之价值的体悟。
“文学阅读除了提供愉悦、消遣,还能在人的存在中留下什么样的痕迹?我们有理由相信它的价值无可替代!”略萨认为,惟有文学能探索我们语言中最丰富的可能性,让我们有能力以更精确的方式表述种种必要、细微的差别,文学留存了语言中无尽的智慧,把语言的运用推向极致;另一方面,在这个专业化的时代,也惟有文学能不断打破专业性造成的种种隔阂,给我们创造沟通、理解、思考的可能,穿越语言,穿越文学,我们得以了解他人的习俗,触碰陌生的心灵。“文学给人带来不顺从和批判。他使人们从自我的小世界中解脱,进入更大的世界。现实中总有不安和焦虑,好的文学帮助人们打破桎梏与枷锁,不断变革。这就是为什么有的独裁政权害怕文学,他们的害怕是对的。”
略萨建议:对于个人而言,每天读一点文学,会减少现实对你粗暴、有害的干预;而对于一个现代的民主社会,文学教育更应该是非常基本的,阅读文学的能力将帮助公民汲取无尽的营养与力量。
有年轻的写作者站起来希望略萨为自己的创作指路,略萨再一次搬出了他最爱举的福楼拜的例子:“福楼拜给我的最大影响,就是告诉我:写作需要勤奋与努力。他的信札里记录了他怎样耗时五年才写出《包法利夫人》,他始终在不断地自我批评,始终在不断修改中追求完美。他没有天生的天赋,而是完全靠自己的执着、努力创造出自己的才能。这个世界只有极少数的天才,大部分作家最初的作品都是二流的,很多人开始时都很沮丧,包括我。不要放弃,要相信杰作是在不断与不完美的斗争中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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