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06月30日 05:55 来源:时代周报
本报记者 喻盈 发自北京
《钢的琴》却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拿来炒作的明星噱头,全凭小圈子里口口相传的超强口碑,迅速而劲道十足地击中人们的心。它以对曾经的东北重工业时代的缅怀,契中几代人的集体记忆,也在一个时代的倒影中勾起人们“抓牢眼下”的心结。
烧一炉钢水,焊一架钢琴。你以为这是小说里魔幻现实的故事,其实不,这是介于现实与超现实之间的电影《钢的琴》。
这部小成本的黑色幽默片,几经折腾才终于确定了院线公映的日期:2011年7月15日。在被政治大片《建党伟业》、商业巨制《武侠》和各路好莱坞式视觉轰炸片瓜分抢占的暑期档,《钢的琴》显得格外特别。别人按照电影节红毯秀的批量使用明星,甚至让人在看电影时产生其实看的是电影节的幻觉;《钢的琴》却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拿来炒作的明星噱头,全凭小圈子里口口相传的超强口碑,迅速而劲道十足地击中人们的心。它以对曾经的东北重工业时代的缅怀,契中几代人的集体记忆,也在一个时代的倒影中勾起人们“抓牢眼下”的心结。
在不久前结束的第1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钢的琴》意外包揽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女主演四项传媒大奖。而在各类影迷网站,《钢的琴》评分始终保持在8分以上,所有观影者的评价呈现出一边倒的赞誉与叫好。人们给它扣上一顶帽子:2011年口碑第一片。里面暗藏一种隐隐的期待,期待在烂片扎堆的中国电影市场上,这部难得一见地兼具了现实关怀、商业亲和力与艺术风格的好电影,能像五年前《疯狂的石头》那样成为 “黑马”,不仅赢在口碑,也别输在票房。
废墟与记忆
《钢的琴》创作的灵感,起源于1999年。从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毕业的张猛回到了东北老家。因为帮姑姑装修服装店店面,他去父亲曾经工作过的铁岭民间艺术团里找木料,意外发现了一架纯手工制作的旧钢琴。“钢琴的表面烤漆已经完全裂开了,琴键一摁下去就弹不起来,但还能发出些声音。”张猛很兴奋,觉得这比装修有趣,回家后跟父亲聊起这架古怪的钢琴,没料想父亲说 “这就是当年我们做的”!原来上世纪70年代,剧团为了让大家演样板戏,但又买不起钢琴,就做了集体动员,大家一起动手自造钢琴。这件事让张猛一激灵,仿佛看到一个还未远去的工业时代的倒影。
也是因为那次装修,张猛跑了趟铁岭的钢材市场,“里面基本都是老工厂的下岗工人在经营。最初政府要给他们补贴,但他们不要,说要钱的话一会儿就花完了。他们就要机床,能加工点小东西卖钱,维持生计。”在那个钢铁市场里,从车钳到铆焊,每个铺面干着不同的工种,还像工厂里一样的流水化作业。“这些工人个个都很牛,什么都能做。”
张猛产生了将自制钢琴与下岗工人糅合成一个故事的想法。于是有了《钢的琴》剧本。造钢琴只是个由头,由这个散发着工业时代特有的奇思妙想气质、手工制造精神的“点子”,把老工业区社会底层民众的生存、情感状态勾连在一起,浓缩成紧凑的断面。
“我这一代在东北长大的孩子,对工业时代都有特别深的情结。初中或者高中时代,整个城市感觉灰蒙蒙的,到处是烟囱,老工厂还在。但是现在,整个铁西一点烟都不冒了,工厂在越来越快的城市建设步伐下,整片地被房地产开发所吞噬。”张猛还记得自己骑着自行车天天在铁西晃的日子,那些倒闭后工厂最后的荒芜景象映在他脑海里:“特别像动物世界里边,一头牛被弄死了,会有很多野兽围过来吃。工厂倒闭后,人们都到里面去捡废钢铁,整个厂子就这样一点点被蚕食。”
消失和改变的不仅是空间上的景观,更是一整套的工厂集体生活方式、东北工人“共和国长子”的精神状态。上世纪90年代国企改革之后,东北老工业区受创严重,大批曾经骄傲的国企工人被曾经赖以生存的集体推向社会,他们由车工、铆工、钳工、焊工变成配钥匙的、杀猪的、卖菜的,不得不第一次以“游兵散勇”的身份自谋生路。昔日荣光转眼成云烟。在张猛看来,那是一个阵痛的时期,“一整块的大集体忽然变成了一盘散沙”,人们在混乱中寻找着新的出路与秩序—这一切都不该太快被遗忘。
东北式的穷乐呵
《钢的琴》故事背景就设定在上世纪90年代。钢铁厂行将废弃,工会干事陈桂林不仅将失去工作,也即将离婚。老婆移情别恋跟了大款,谁能给女儿一架钢琴成了抚养权的关键。为了女儿,陈桂林必须搞到一台钢琴。他借钱借不到,偷琴反被抓,最后在一群落魄兄弟、也是曾经的工友的帮助下,造出一架“钢”的琴。然而女儿最终还是选择了离他而去……
“换个人来拍这部电影,可能会用所谓批判现实主义的手法,要么声色俱厉,要么哭天抢地。但张猛导演却用了一种温情的、柔和的、幽默的调子来处理。” 这是上海大学影视学院教授石川特别欣赏《钢的琴》的原因。
的确,看似悲情的题材,却并没有呈现出人们惯常想象里冷峻的调子。荒芜、凋敝的东北秋冬季节,又是等待被拆毁、到处锈迹斑斑的工厂,这样的“舞台背景”上却时不时上演小乐队的欢快演奏、红裙女郎的激情热舞。“陈桂林”工会干事的身份,使很多文艺元素被使用得顺理成章,他和朋友组成的业余小乐队,在婚丧葬礼上演奏,音乐的悲欣交集也有效地牵引着故事基调的冷热转变。几个被“陈桂林”游说来造钢琴的哥们,也都被设计成了肢体语言鲜明、颇具喜感的角色:配钥匙的前小偷、屠宰场的猪肉佬、充满戏拟感的江湖大哥……
有人从中看出前南斯拉夫导演库斯图里卡代表作《地下》中那种疯狂荒诞的喜感,但张猛却坦承自己直到拍完《钢的琴》才听说了库斯图里卡其人。
在张猛自己看来,《钢的琴》的情感基调,其实与战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更靠近。底层小人物的视角,悲喜间露出无奈心酸。像《偷自行车的人》,儿子跟在父亲后面,寻找那辆丢失的自行车。《钢的琴》里,则是父亲要给女儿一架钢琴,木做的不行,偷琴也不行,最后只能拉上一帮人,回钢厂里自己造。
其中的幽默、浪漫、荒诞则完全是东北式的。“东北人的性格好像跟中国其他地方的人不太一样,骨子里有种幽默、豁达、奔放的东西,心里即使承受了很大的压力,遇事也愿意‘挺着’、‘扛着’,但是喜怒哀乐又跟东北的四季一样分明。这种东北人自身的状态,就使他们的行为方式会像电影里那样有喜感。另外我还想抓住这样一种东西:整个东北的工业是原来在‘苏联老大哥’帮助下建设起来的。所以无论建筑、色彩、音乐上,都有一种俄罗斯的情绪在里面。”
仪式中的告别
《钢的琴》里充满仪式化的意象。
电影一开头,“陈桂林”和他的伙伴在一个葬礼上演奏。前景是死者的祭坛,后景就是两根象征工业化时代的大烟囱。“这个场景非常反讽,既是一个老人的葬礼,又是大工业时代、以及工人阶级丧失了主人翁地位的一曲挽歌。” 上海大学影视学院教授石川说。
钢琴制造的过程,被导演用极致化的一系列特写镜头呈现,一丝不苟,具体而微。为造钢琴而重返工厂的昨日工人、今日混混们,一个个神情专注、庄重,好像他们不只是在造一架钢琴,而是在重建整座钢铁厂,重建积极有序的生活,重建工人阶级战天斗地、自力更生的精神价值。
但告别还是在所难免。钢厂老工程师想要留住那两根在他大半生时光里都相伴于眼前的大烟囱,使它们免于被炸毁的命运。受“陈桂林”造钢琴的启发,他想把两根烟囱改造成“装置艺术”,作为城市新的景观留存住城市旧的记忆。工人们重聚在车间里,听老领导慷慨激昂的演讲—然而下一个镜头就是,大家茫然立在对面的山头上,目睹烟囱如何在炮声中轰然倒塌,烟尘四起——第二天,生活继续。
戏剧学院毕业、学舞台设计出身的张猛,在《钢的琴》里将他的专业印记表露无遗。破落的厂房、卡拉OK歌厅、市井街道、空旷荒地乃至送猪肉的冰柜车里,都时不时神来一笔被营造出一种舞台的“戏拟”感觉。这种“戏拟”在现实主义之外又带给电影一重荒诞与浪漫的超现实质感。偶尔地,主人公会陷入一种时空之外的漫想,周遭的世界退去,一束顶光下、漫天飞雪中,他独自一人在舞台中心演奏着钢琴—用灯光实现的转瞬即逝的梦境效果,是戏剧舞台上常见的。
连造钢琴本身都像是造梦。“这是我的理想主义,我很希望所有人都能够明白这个阶层曾经辉煌过,他们在群体的劳动中重温当年的荣誉感。”
分享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