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公路收费站的微笑

　　我从后排座看了，有好几次脑际倏然浮起村上那句“笑得如同夏日傍晚树丛间泻下的最后一缕夕晖”。青春，女孩，笑脸，树丛，夕晖，那一刻分明让我觉得原来世界这般美丽，人生这般美好，活着这般美妙。

　　林少华

　　谁都在乎别人的表情，尤其针对自己的表情。察颜观色，此之谓也。五官之中，最能传达表情的，当属眼睛和嘴。盖因二者最能左右和制造表情。眼睛一瞪、一眯、一瞥、一斜，嘴巴一张、一撅、一咧、一撇，喜怒哀乐，尽出于此。不过，作为我，这方面从小就出了毛病—较之观察现实生活中的男女表情，更为留意书中出场人物的表情，即字里行间影印的音容笑貌。比如笑。小时候看曲波的《林海雪原》，最感兴趣的是女性反派人物“蝴蝶迷”的笑：“笑起来满嘴是牙”。而且牙不是当今电视上做牙膏广告的美女白牙，而是抽大烟熏黄的大板牙。我暗自思忖，笑起来这么丑的女人怎么会招蜂引蝶，从而成了“蝴蝶迷”、“万人迷”了呢？男人迷她什么呢？迷她“满脸是牙”？不说别的，接吻都成问题。幸亏是在书上，若是半夜起来开门撒尿，眼前忽然现出一张“满脸是牙”的脸，不把自己吓哭才怪。几十年前的事了。

　　及至当代文学作品中的笑，以我极有限的阅读范围而言，我以为王小波和日本村上春树笔下的最见个性。王小波：“我笑起来是从左往右笑，好像大饭店门口的旋转门”；村上君：“笑得如同夏日傍晚树丛间泻下的最后一缕夕晖”。不过，若论对我的影响，应是王小波—每次进宾馆饭店以至政府机关的旋转门—旋转门果然都是从左往右转—我就不由得想起王小波的笑。我当然不笑。我敢保证，进旋转门没有人笑得出来—在那种旋转式移动的三角形半封闭空间里，正常人绝对笑不出。

　　至于日常生活中饮食男女脸上活生生的笑即非文本的笑，我至今仍不太在乎。总的说来，我倾向于认为，别人对我笑也罢不笑也罢，大体是别人的事而不是我的事。毕竟我不是为了逗别人笑而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当然，倘若全世界所有人都对我板起面孔，我恐怕也会产生一定程度的危机感，认真检查自己是否多长出一只三角眼什么的。好在那种异常状态暂且尚未发生。所以我仍一如既往，大体只关心文本中虚拟的笑。

　　不过，近两年有一种现实的笑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好感。那当然不全是旋转门式的笑，而是公路收费站的笑，收费站漂亮女孩的笑。我自己没车，不直接同公路收费站打交道。但因外出摇唇鼓舌机会略有增多，每次都搭出租车赶去机场。去机场必经高速公路收费站，收费站必有漂亮女孩—女孩没等收费就报以微笑，收完费再次微笑，同时做出奥运会礼仪小姐的手势示意通行。固然是职业性以至商业性微笑，但笑得甚为自然和好看，不是“见钱眼开”，也不是因上级有令而不得不笑所以才笑。我从后排座看了，有好几次脑际倏然浮起村上那句“笑得如同夏日傍晚树丛间泻下的最后一缕夕晖”。青春，女孩，笑脸，树丛，夕晖，那一刻分明让我觉得原来世界这般美丽，人生这般美好，活着这般美妙。

　　也许你说不就是笑嘛，笑谁不会，那还不容易！可我要说，并不容易！你想，那可是机场高速，车流不断，甚至排队。一车至少一笑，加起来一天要笑多少次？何况那并非在傍晚树丛花前月下，而是在高速公路的出入口，车轮、引擎声、喇叭声、车尾废气，空气浑浊，夏天炎阳，冬日寒风，一个女孩子，谈何容易！并且笑的并非特定女孩，而是所有女孩。前年笑，去年笑，今年笑，估计明年也笑。过路费十元，笑；近日改为五元，仍笑。过路费减半而笑未减半—如何，服了吧？

　　所以，我可是不大明白为何公路收费站那般声名狼藉。媒体骂，司机骂，大家骂。把人家活活说成了《水浒传》：“留下买路钱来！”说实话，车，买还是不买，我犹豫了很久很久。此刻决心已定，咱家也买一辆，哪怕为了公路收费站漂亮女孩那夕晖般的微笑。

　　话说回来，上面描述的情景发生在青岛域内。青岛以外如何呢？例如北京、上海、广州……记不得了，记得也不想说—我基本不讲别人坏话。

　　作者系中国海洋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