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心底的“暗”是什么

　　

　　“万能青年旅店”是石家庄的摇滚乐队。2010年11月，乐队自制发行了首张同名专辑，几乎是一夜间，这个名字突然为天下知晓。他们有一首非常出名的歌，《杀死那个石家庄人》。2001年，一个叫靳如超的石家庄人因婚姻问题与同居女友争吵，盛怒中举起柴刀，将对方砍死。

　　靳如超的耳朵有点背，是9岁时生病留下的。长期以来，他生活窘困，与邻居、继母、前妻及亲属因些琐事争吵不休。杀死女友后，靳如超自知犯下死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下决心报复所有“对不起他的人”。 2001年3月16日，石家庄5栋居民楼相继爆炸。最终，靳如超被执行死刑。

　　《杀死那个石家庄人》的全部歌词如下：

　　傍晚6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厦崩塌/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

　　在八角柜台/疯狂的人民商场/用一张假钞/买一把假枪/保卫她的生活/直到大厦崩塌/夜幕覆盖华北平原/忧伤浸透她的脸

　　河北师大附中/乒乓少年背向我/沉默地注视/无法离开的教室/生活在经验里/直到大厦崩塌/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

　　“万能青年旅店”用干干净净的声音唱，唱的却是一个人内心的崩溃。一个清新的秀美的、甚至带点稚音儿的男声，大厦崩塌于前，其歌声却美丽着，清清爽爽，旋律姣好，眼底清亮。乐队的主体，是用坚定的吉他来复，制造一层层扑上、一层层落下、又一层层扑上的节奏与动力的潮涌。主唱、吉他手，偶尔也弹曼陀林。这半梨形弦乐器的玲珑声音，一根弦一根弦脆响着，似在烟雾弥漫、有时被烧黑的大幅画布上绣花，虽然纤弱，却因纤弱更显其秀丽明亮。小号更频繁地出没，像那男子的歌声一样，清亮、俊美又有点含混不清，它的如吉他来复般的短促快奏，这么快，这么响，这么高潮，却决非闷人们一抒胸臆的出口，而更像是世事的翻滚。

　　那些废弃的大厂、宿舍区里的人，那些二线城市的马路牙子、正在拆迁的一座座工地，被盛世的列车狂暴地掠过、席卷或抛弃，终究还有人不开心。这是一场向着被许诺的美好未来、向着另一种崭新生活的大迁徙，人群汹涌澎湃，欢天喜地，争抢着登上这盛世的列车，指望着冒险的好运、远游的惊喜，至少也盼望着能沾沾光，却有一些人，始终面孔灰暗，心情复杂，自感像被诱捕的鸟、像被灌醉的小丑，在角落里不知所谓地嘟哝。三十年，对大多数人是跨越式发展，是快速膨胀起来的嘻闹，对他们，却是揪心的玩笑和漫长的白日梦。

　　溜出时代银行的后门/撕开夜幕和喑哑的平原/越过淡季，森林和电/牵引我们黑暗的心

　　黑暗的心，黑暗，这是“万能青年旅店”在一首首歌曲里反复出现的词。那黑暗者自己也疑惑着，自己也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黑暗，这黑暗里究竟埋藏着什么，这么沉重，这么无法化解。有许多次，他割开了胸膛，把自己费力地扒开，想看清楚里面究竟是什么，但究竟什么也看不清。它像是空的，但就是有着过载的沉重，如此地沉下去，拖入越来越无语的苍茫。

　　《万能青年旅店》专辑中，由贝斯手写就的七首歌词，完全属于当代诗歌。除了在词曲咬合上存在严重问题，在个别用词上未臻完善，这些诗在用象征手法描摹现实、刻画处境方面，比那些新闻纪录式的写实更具有概括力。它最特别的手法，使用具象的词，与一箭穿心的警句交混使用：像这些词——洗浴中心、肥胖的城市、独脚大盗、百万富翁、人民商场，都是时代现实中硬梆梆的节点，具体地敲打着这样的句子——我只是被诱捕的傻鸟、孩子去和昨天和解吧、背叛能让你获得自由……如此一来，具象敲响了抽象，而抽象扩大了能指的范围，不同处境里的类似经验，就这么被团结在了一起。

　　确实，在一个多变的时代，要想如鱼得水、活得滋润，普遍的定律就是，“背叛能让你获得自由”。而有些人的悲剧恰恰是，不能够轻易地背叛，不能够随缘而改变。于是，这一拨不愿与宏伟时间一起奔腾的人，只能成为被抛下的一群，成为时代大熔炉中被炼废的废人。

　　20世纪充满了不安定，转入新的世纪，人类仍在狂奔，现实与前路仍不确定。米兰·昆德拉在《加速前进的历史里的爱情》里，提到这一现象，说：“历史的加速前进深深改变了个体的存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个体的存在从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个历史时期里进行，如今却要横跨两个时期，有时还更多。尽管过去历史前进的速度远远慢过人的生命，但如今历史前进的速度却快得多，历史奔跑，逃离人类，导致生命的连续性与一致性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