襟上花草知秋心

　　何方中

　　立秋已至，秋意却远没有来。

　　自八月算起，燥热渐渐退位，凉意在呼吸间隐现，这是个漫长而时有反复的过程。想要营造切肤的清凉微气候，除了早晚开窗、正午闭户，作息规律、勤于洒扫庭除等可供遵循的古法外，那些内在或外在与花花草草相勾连的衣饰，也特别容易让人感受到，属于秋天的季候因子提前渗透到了空气中。

　　草木染的前生今世

　　炎夏里，棉麻、更纱、纯棉双纱……种种“羽衣”般的面料是让人身心舒爽的不二法门，而以“草木染”方法为织物上色，也能收到异曲同工的功效。不同于化工染料的明艳与稳定，草木染成品常见的橘红、灰绿、藕荷紫、杏黄……全都是明度偏低、让人难以一眼望尽的颜色，且多以丝棉面料为载体，将那种“说来淡淡、想来深深”的微妙情绪刻画得细腻入微。这就好像秋虽然跟春一样是明朗的，却永远带着一点寂寥，一种越在喧嚣处越能听见的回声。

　　说来令人惊讶，早在上古之周代，就已经有专门管理植物染料的官员负责收集染草，无怪乎，“染”字从“水”、从“木”。其实想想也自然，那个时代没有机器大工业没有化学实验室，人与自然的互动模式和契合程度，远比今天要多样、深入。所以，今后再读到《荀子》中那句耳熟能详的“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就不难理解其最最本原的含义了吧？

　　至《唐六典》，便有这样的记载：“凡染大抵以草木而成，有以花叶，有以茎实，有以根皮，出有方土，采以时月”，可见漫山遍野，再细微的草木，也没有“自弃”的理由。

　　清代的江南织造局因曹雪芹的家世而广为人所知悉，但织染不分家，织造局的重头工作之一是开发染料，这一点，知道的人恐怕并不多。而且，织造业的发展，正是这一时期染料植物种植、制备……种种工艺与应用最强力的助推，由此，植物染料不但自给自足，更可大量出口。

　　世间若无草木染，就不会有菊黄、杏黄、姜黄、豆绿、叶绿、果绿……的精幽入微。而东瀛人那套情致婉转的颜色命名系统，薄樱、枯茶、若竹、白堇……无一不可入色，其渊源更是一望便知。

　　除了穿在身上，草木染的DIY其实并非难事。日常泡茶的茶叶或茶包就可做“茶染”，喝剩的、过期的也都无碍；荷叶、莲蓬甚至莲子壳这样的厨余废料则都可做“荷染”。如果说一掷千金买大牌布包来追求环保时尚是不折不扣的“逐末”，那么工序细致却不繁难的草木染，就真是你值得在日常生活中建立并维系下去的仪式感。

　　《红楼梦》说什么花香、果香、脂粉香，都未必比得上药香，但贾宝玉这样的富贵闲人，竟未谈及草叶的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有蒿艾给轮子压上了，随着车轮的回转，便闻到一股香气，这也是有意思的”——忽然想起清少纳言了。

　　花开堪折直须折

　　好看的花卉图案有千百种，但能遗世独立于长夏、坐拥早秋微凉的，绝对不是活色生香、招蜂引蝶的热带花园。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当属日本传统纹样中的秋日之花，随着节气（koyomi）流转，信手皆可采撷：立秋（risshu）的晴天，桔梗花开放了；白露（hakuro），清澈的天空和寥廓原野之间，秋樱花和松虫草花随风摇曳，柞树木叶纷飞；秋分（shubun），石蕊花和胡枝子花盛开了，栗子成熟；寒露（kanro），漫漫长夜开始风凉水冷，丹桂的香气也越发浓郁……一连串清浅、细碎、萧索的脚印。

　　这样的图案浓缩了季节流转、物候变迁，有种浓得化不开的人间烟火情怀，又不沾一丝市井流俗气。如果说料子和手工的好是能够通过技术来解决的，那么，图案的美、微妙与生动则是技术力所不能及的层面，必须完全倚赖想象力的发挥。知识、技术都是有限的，只有想象力无限，具有更高更灵性的意义。

　　自己衣橱里无数日系血统的凉衫中恰好有这么一件：形制无甚出奇，但前片的左半边和右半边是不同花色拼成，左边更素而右边更艳。就像小孩子从一个花园噌噌跑进另一个花园，满眼满心都是探奇的乐趣，这样的拼贴竟毫无突兀感。再细看那些碎花，也并非流俗的混沌一片。花骨朵、枝蔓……种种细微末节都画得那么摇曳多姿，那么有想法。

　　另有一件来自西班牙、在盛夏穿着都不会觉得闷热的疏织线衫，泥土褐底色衬托着五色缤纷的花叶草虫，从每个花瓣到每条叶脉都是全手工缝制。奇妙的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底色却不显一丁点儿的老，而那些刻意作童趣夸张状的刺绣动植物形象也没有丝毫的糖水幼稚感，每每让我像把玩艺术品一样琢磨：秋的气质究竟应该是怎样？阑干拍遍、感时伤怀，不过是须眉士大夫的浑浊。秋是世故，也是天真：若有颜色，必然是浓淡两相宜；若有声音，必然兼具管风琴的透亮高远和虫吟的似断实续、似有还无；若有气息，当如风吹过桂花树荫——风是无味的，此刻却如酒一般醇美摄魂。

　　这个世事极不太平的多事之夏，说得最好的还是棉棉在《熊猫》里的几句闲话：“一个地方如果具备了花园的精神的话，任何形式和表达都是不重要的。”

　　就算所有的人、事、物都脆弱易变，季节更迭也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