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 面临公投的希腊人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1-11-03 02:57 来源: 红网-潇湘晨报
50岁的码头工人George
大海贸易公司的总经理吴宗海。
制图/陈昂
本报记者蔡胤 雅典报道
潇湘晨报资深记者,一直专注于宏观经济和产业经济领域的新闻采访和报道。曾经在迪拜危机和日本地震后,第一时间奔赴现场报道。其中《迪拜,中国淘金客在坚持》获得了2009年度湖南新闻奖报纸系列连续、组合报道奖。
当《经济学家》的专栏作家评论:“希腊不仅是民主,也是戏剧的发源地”时,我们看到的欧洲乃至全球对希腊公投的愤怒——对于欧盟峰会辛苦达成的债务危机解决方案,希腊政府的选择是付诸全民公决。
的确,这场赌博“赌注”太高。10月底的民调显示,58.9%的希腊人对欧盟方案不满。一旦公投的结果是对欧盟说“不”,援助只能停止,希腊将出现无序违约,金融市场会陷入恐慌,欧债危机有可能全面升级……
但在非黑即白的现实逻辑中,我们是否真正了解生活在这个即将面临公投的国家、它的人民,以及他们生活的变化?
地点:IN TOWN café
位于市中心Plaka区的咖啡馆,从宪法广场的麦当劳旁边的巷子走进来大约300米。菜单上,鸡肉卷的价格是12.9欧元。
对象:Dimitri Zissis(下简称DZ)
29岁,导游、翻译,还有n个兼职(都跟中国有关)。开BMW320,住父母(退休前是外交官)给他的公寓。
“现在全欧洲只有德国经济好”
“两千”说“二千”,“好”说“行”,今年29岁的DZ满嘴都是京片子。
DZ告诉记者,他在雅典成长到15岁,此后三年,在北京建国门外度过,当时父母在使馆工作,他就在三里屯的法国学校学了3年汉语。
DZ工作很卖力,而这个跟普通希腊人不同的习惯是在北京熏陶的。他用6年时间在法国读完物理和市场营销后,回到雅典一家旅行社工作,业余时间给中国商人做翻译,甚至为福建人的按摩推拿店介绍顾客换取佣金。
DZ说,他最大的愿望是跟中国人做生意。“我在中国有个朋友会做希腊菜,我想开家希腊菜馆。”他连开店的地段都想好了,选在王府井,走“高档一点儿”的路线。他已经斟酌了,经济不好的时候,反而有很多机遇。他甚至说:“我明白,在中国做生意,至少得认识一两个重要的人。”
我天天都在网上看新闻,你看我们这条街上,很多店都没开,我听新闻说关了40%。
现在全欧洲就只有德国经济好,法国也穷了。法国没什么好,阴雨天很讨厌,还下雨,冬天很冷,天气还是希腊好。
现在都不怎么在外面吃饭了,也很少开车,怕堵,我的宝马很耗油的。
这么年轻就结婚干吗啊,在我这个年纪,大部分希腊城里人都没结婚。
希腊父母都很疼孩子,不像法国,15岁后可能就不管了,希腊的爹妈会尽其所能为孩子提供条件。
希腊人也挺喜欢中国人的,真的,中国人在这做生意,帮助了希腊经济,又不像有的地方的人在这做坏事,没理由不喜欢中国人。
25年工龄的希腊码头工人:
“政府的错,为什么要我买单?”
在曾经的好日子里,码头工人George所在的航运业,与旅游业一起撑着希腊经济的大半个天空,而他们也逐渐习惯政府大方的薪水、福利和退休金;乏力的实体经济,恰逢希腊的福利开支、逃税、军费、贸易赤字越来越大,再加上2004年奥运会付出的110亿美元代价,让George和希腊一起卷入到欧元危机中。
愤怒和无望
让他走上广场
午后希腊首都雅典市中心的宪法广场上,冬日暖阳洒向浅土黄色的国会大厦,蓝白旗在风里飘得很精神,周边原先红火的店铺不少都紧闭着卷闸门,这里最响的声音是乞者拉出的提琴。
半个月前,50岁的码头工人George就是在这个广场上睡了两夜。当天他早饭都没吃,7点就从家里开摩托车来到这里,他挤入的人群里,除了他的工友,还有记者、环卫工等其余7万个跟他一样愤怒的希腊人。
两鬓斑白、高大粗壮的George当天在国会台阶前隔着栏杆喊了几句口号,警察向人群喷催泪瓦斯,George就朝他们扔了几个石头。这场两年来最大规模的罢工和示威持续48小时,但George们说没什么用,无法阻止希腊议会当晚通过新的经济紧缩计划。这个节流计划的780亿欧元中,包含了George一家四口的面包、大女儿家庭教师的工资及水电费、手机费、房产税和油钱。
“我的工资已经从2000欧减少到1000欧,小儿子想买一双新鞋都要等到下个月,还要怎么样?”George斜倚着一辆货车,抬手搓了下鼻头,点燃了一根万宝路,“(希腊)政府很差劲,银行原来拼命放贷款,德国不停要希腊还钱,都是他们的错,为什么要我买单?”
“铁饭碗”不稳了,
每月收入缩水一半
雅典时间10月31日下午1点半(北京时间晚上7点半),George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抽着烟等着下班。
这是雅典南边的比雷埃夫斯(Piraeus)码头,George在这个码头干了25年。2500年前的公元前5世纪末这里就设城开港,雅典所有的船都是从这里发往世界各地。
“我很不高兴。”这是George在码头休息室让翻译给记者说的第一句话:因为原来的好生活一去不返了。George现在有一个四口之家,妻子没有工作,大女儿19岁在上大学,小儿子9岁,每个月的开销约是:伙食费600欧元,水电费、手机费加起来约250欧元,剩下的150欧元要解决所有开销。而原来不是这样。在希腊,George所干的码头工人的行当,和环卫工人、理发师一样,都是享受“国家拨款”的“公务员”,有着较高的福利待遇。他常爱和朋友三五成群喝酒聊天,给孩子买很多礼物。每年圣诞节,他还能收到政府2000欧的“圣诞礼金”。
为了防止希腊危机加深,希腊议会在George罢工的10月19日晚原则通过包括裁减国营企业员工、增加房产税等内容的新一轮紧缩措施法案,这让George的生活彻底一落千丈,他以为一辈子的“铁饭碗”不在了。“这样下去,别说出去喝咖啡喝酒,连吃饭都要成问题了。”George说,最近儿子说要买双新球鞋,他无奈地说只能等下个月再看了。
收入减少、失业、加税
成了常见话题
在谈到物价和收入等现实问题的时候,记者接触到的许多希腊人都在诉苦。
此前,记者打车从宪法广场到中国城的路上,70岁的的士司机dimilikris就曾指着路边排着的长队无奈地说:“你看看多少的士在排队就知道,真是big crisis(大危机)。” 他告诉记者,原来他一天跑120欧元,现在跑70欧元,有时只有50欧元。
George:“加了房产税后,车都不敢开了。”
跟很多希腊人一样,George一家住在一套父母留下来的100平方的公寓里,原来,只有一套房子是不要交税的,而9月27日希腊立法者以155票对142票通过了存在较大争议的财产税法案,此后按每平米0.5欧元到20欧元收起了房产税。George算了一下,他的房子一年要多交近千欧元。
George还提到,刚毕业的年轻人,很难找到工作。数据显示,今年第二季度,希腊的失业率增长到了16.7%,比欧盟的平均水平9.5%高出许多。
雅典经商大学国际与欧洲经济研究中心教授、希腊国家银行行长顾问George Pagoulatos当天在老城区奥冒尼亚(Omonia)的办公室里接受记者专访时透露,从2009年开始,失业率每年在以20%的速度递增。
华商:减赤冲击了中间阶层的消费力
营业额缩水1/3,大部分在撑着,有人在寻找新商机
在雅典市中心的老城区奥莫尼亚广场附近,一条叫做AGISILAOY的街上,挂着中国字招牌的服装店一家挨着一家,有些大门紧闭,有些店老板三三两两在太阳下抽烟。这里是雅典的华人聚居区,除了周日,几乎每天都有希腊本地人或阿尔巴尼亚、土耳其移民商人来这里批发中国货。当地老百姓对中国货的热爱曾经让这些东方商人喜出望外,也填满了这些为欧元而来的梦想家的荷包。然而,自2009年希腊爆发债务危机以来,这里的生意每况愈下。用来自浙江青田的大海贸易公司总经理吴宗海的话说:“大家快撑不下去了。”
过去一天卖3万元,现在缩水了1/3
吴宗海的服装店在008号,这是他喜欢的吉利数,店面在“中国城”的隔壁,他的哥哥吴海龙是“中国城”的老板。这条街上基本都是青田人,青田话等于中国话。
记者来到吴宗海店里的时候,他坐在收银台后面,对着电脑上的视频软件看电视剧,一位姓王的老板走进来,两个人用青田话相互哭穷说:“快要没饭吃了”。
“真要撑不下去了。” 吴宗海说,店里的生意从2009年希腊债务危机爆发起开始下滑,过去一天营业额3万元,现在只有两万元,缩水了1/3。
吴宗海理了理挂得满满的毛线连衣裙,他说尽管这个款式批发价是8欧元一件,利润只有10%,顾客也越来越少。早前,吴宗海和家人迁居奥地利,2003年,他听说这里的钱好赚,就从奥地利来到这里。他说:“我是为了欧元来的。”
欧元没有让他失望,他和在雅典的5000名青田老乡一起,赶上了2005-2007年的黄金时期。当时,物美价廉的中国货让老外趋之若鹜,他的店里也总是人山人海。在雅典的300多家批发商行中,据吴宗海估计,当年能赚1000万以上的,至少有10家,现在和他一样在撑着,大部分还不如他。 为节约开支,吴宗海把工人由4个减少到了3个,他目前的打算是:“明年上半年再撑半年,下半年不好赚就撤。”
“一下子撤走不可能”
“营业额下滑1/3,这还算好的,有不少都亏了。”记者见到希腊华侨华人总会会长陈兵雷时,他在离吴宗海店300米外的华侨华人总会的培训教室里坐着,写字板上用蓝色签字笔写着弯弯拐拐的希腊字。
他们请了一位1986年来到希腊、目前已入希腊籍的华人张老师,教中国商人希腊语。陈兵雷1999年就来到这里开服装店,“2006年钱最好赚,来店里批发衣服的客户都排着长队结账。” 当时他都是用黑塑料袋装钞票,在店里根本数不过来,晚上拎回租的房子再一一整理。
对于眼下的境况,陈兵雷认为,是希腊政府减薪增税的减赤措施,冲击了中间阶层,致使消费大大减少。
“早几年赚的一点钱,全部还给希腊了。”说这话的是在吧台后面站着的徐安定,他是做法国“裁剪货”的,“裁剪货”是在法国的中国商人根据法国前线时尚流行趋势设计的衣服,由于希腊接二连三的财政紧缩,人们都捂着钱包不敢花钱,于是“越高端死得越快”,他的店这些天也快要关门了。
华商在希腊经过了大概13年发展,1998年之前,希腊的华人仅200-300人,香港人、台湾人居多,1998年后,从西班牙、法国来了第一批浙江青田人,带来了服装和小商品,当时的货币还是德拉克马,中国商人用麻袋装钱被当地人传为奇谈。2005年则是华商激增的一年,全希腊华人达到2万。
如今,虽然身上不见金链子和LV包,但青田人的欧元积累变成了老家一幢幢别墅。“中国人在国外就是靠勤快。” 吴宗海说。
“有几个撤回国了,但在国内做生意光有钱不够,还得有人脉。”关键是,事业是从希腊起步,吴宗海不甘心就此放手。“一下子撤走不可能,毕竟来了10多年了。”陈兵雷认为,华商情况没有国内媒体说的那么糟糕。他指着身边的张宪武和庄国华说,“他们生意就不错,至少是保本的。”
“因为危机,租金便宜了,所以店里生意没有影响。”超市老板张宪武说,他的店开在雅典周边的乡下,请了20多个工人,租金下降,让他不至于愁眉苦脸。但张宪武还是在节约开销。陈兵雷笑他:“张老板原来穿西装,现在穿休闲服,为的是方便自己和工人一起干活。”他自己也坦然地笑笑:“原来司机开车,现在自己开车。”
接受沉浮的同时,也在寻找新机会
“希腊政府政策变化太快,感觉不太讲信用。去银行或政府机关办任何事情都很慢,没有效率。”庄国华总结说,希腊有句著名的话:这里的人除了开车快,其余什么都很慢。这是他们不喜欢希腊的地方。
这些浙商很多都在国内另有生意,也极少在当地购置房产,孩子都放在国内。
在接受沉浮的同时,他们在寻找出路。陈兵雷说,希腊的橄榄油比意大利的好,可以考虑做出口生意。
10月30日采访当天,陈兵雷还和教课的张老师在谈论希腊的大理石矿,因为危机席卷,原本需要1亿元的矿可能现在只要一半价钱,如果联合在国内的朋友一起开发,或许这是新的创富机会。
[个案·湖南打工仔]
“要不是经济危机,
我早就开店了”
来雅典之前,雅典的媒体同行告诉记者,在雅典鲜见湖南人。10月30日,在青田服装店老板吴宗海的门面上,记者见到了他曾经的工人阿飞。
阿飞今年28岁,湘西人,2008年跟着姐姐来到雅典,投奔姐夫。“这里没什么湖南人。”阿飞说,出来3年,他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刚来的时候,阿飞每月500-600欧元工资,现在工资每月1000欧元,这个数目是家乡打工的年轻人无法企及的,但阿飞觉得是应该的:“没这么高,谁愿意呆在这里。”他每个月花销100-200欧元,剩下的都寄回家。现在店里生意也不好,阿飞觉得希腊债务危机影响到他了,因为要不是危机让衣服不好卖,他早就开店了。
[希腊专家观点]
对冲基金经理:
腐败导致效率和竞争力下降
Jason Manolopoulos是希腊一家对冲基金的经理,在他看来,导致这场危机,George,被他责怪的政府,以及欧盟,都有错。
在他的新书《希腊可憎的债务》中,他认为:希腊政治家、社会、贸易工会、欧盟领导人、IMF,每一个,都是导致希腊出现误判并最终走上危机的一分子。
他说,希腊过去的经济结构本身存在着巨大的隐患:广泛存在的腐败、精英控制的经济结构以及对新技术和朝阳产业的低水平投资,还有希腊经济过于依赖旅游、船运以及农业等少数几个产业。
腐败导致希腊经济变得缺少效率和竞争力,“政治家形同利益集团的雇员,他们更多为利益集团服务,而不是对经济拿出具体的解决方案。”他举例说,庞大的公务员群体已经变成政治家们进行讨价还价的筹码,这导致了没有生产力的单纯的工资增长,导致政府背上沉重的津贴和养老金负担。
1990年,希腊政府债务占GDP的71%。随着福利开支、逃税、军费、贸易赤字越来越大,加上2004年雅典奥运背负的债务,希腊政府债务越来越大。他指出,希腊以及世界在这场危机中有两个错误认识:
首先,过于信赖GDP。这个指标只代表一个国家的经济活跃度,而不代表真正的财富水平。借来的消费并不能维持生产的增长,但是,他说,GDP的数据在短期却创造了一个经济乐观的幻觉。
其次,过于信赖“华盛顿共识”,坚持减少管制、自由贸易以及资本的自由流动。这些资金对导致了房产、金融以及其它领域的泡沫,增加了国民经济的成本和脆弱性,导致穷人和中产阶级受到打压。
经济学家:
除了希腊,欧元区也要反思
奥冒尼亚区(Omonia)显得有些破旧,街边有不少黑人摆摊贩卖小手艺品,作为雅典中心内老城区,这里与别处不同,除了闲聊的人,雅典为数不多的穿正装拎公文包的通勤族常常出现在这里。
当地时间10月31日下午4点半,在一门脸不大的写字楼4层,一间10余平米的办公室满满都是书,戴圆眼镜的雅典经商大学国际与欧洲经济研究中心教授、希腊国家银行行长顾问George Pagoulatos正和学生讨论欧洲各国当下的经济政策。用英语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他说了一句话:“从某种程度上,中国是雅典的'savior'(拯救者)。”。
当记者拿着写着打印的社地址问路时,连指路的酒保都认识他。他接受过中国媒体的采访,也曾抛出“希腊社会必须经历一场创造性毁灭(creative destruction)”的经典论断。
他说,希腊过度扩张的财政政策,和对政府缺乏监管,导致赤字严重。减少赤字是对的,但他认为,这不是在两年内可以通过180度逆转的严格紧缩政策可以一蹴而就的,他认为那对经济没有益处,这样的政策调整,至少要5年时间慢慢来。
George Pagoulatos重复了他关于“节流”还要“开源”的观点。他说,希腊连续的紧缩措施,让民众勒紧了裤腰带,减少了消费,当务之急,是要振兴船运、农业,重视实体经济,加大出口。
说到欧洲经济,George Pagoulatos认为,希腊等国家早就债台高筑,情况恶化前就该引起欧元区的警觉。如今除了反思希腊财政政策的失误,也要反思欧元区的内部监管和金融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