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本多尔夫：攀越恐惧

　　25岁时，作为单人徒手攀登者，布本多尔夫创造了多项世界纪录。仅仅一年之后，他却从20米高的岩壁摔下，背部至今仍有35%的部位残疾。他用了两年时间，找回了自我和生命的意义——做出决定、积极主动、迎接挑战。

　　布本多尔夫看上去像个绅士而非攀岩者。他把碎红点白色衬衫扎进蓝色牛仔裤，穿一双运动鞋，神采奕奕地站在演讲台前。那副持续锻炼的体魄，让他看上去比50岁年轻许多。25岁时，作为单人徒手攀登者，他创造了多项世界纪录，出版了两本畅销书，在欧洲有很高的知名度。仅仅一年之后，他却从20米高的岩壁摔下，背部至今仍有35%的部位残疾。他用了两年时间，找回了自我和生命的意义——做出决定、积极主动、迎接挑战。

　　当我问他，是否害怕衰老，他说：“我正在变得比10年前更强壮，这是体能测试各项数据显示的。当然，衰老真正到来时，我会选择攀登不那么高、不那么难的岩壁。”

　　恐惧是积极正面的情感

　　我出生于奥地利中部。阿尔卑斯山主脉由西向东，山峰之间有一片开阔的绿谷，绿谷的尽头连着一座不高的山，名叫霍卡雷克，高2099米。12岁的时候，霍卡雷克以故事之外的另一种形式，重新进入我的生活。那年6月的一个下午，我骑自行车来到8公里以外绿谷的尽头，那里有霍卡雷克山前的最后一座农庄。几天以后，我在放学后第二次尝试攀爬霍卡雷克。攀登时我碰上了雷雨，为了躲避风暴，我躲到了一棵很高的松树下面。我全身颤抖，孤立无助又精疲力竭。

　　雷雨风暴让我感到害怕，但并没有吓倒我。风暴和山一样，它没有恶意也没有好心，它只是风暴，并不关心我这个躲在松树下面的小人儿。它吹着，把抱怨和职责在几秒钟里吹回到我脸上，我瞬间明白：我现在难受而且危险的处境是我自己造成的，是我自己决定攀登霍卡雷克，因此我必须对此承担责任。我很清楚，不会有人来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没有人来救我，我只有自己救自己。在我年少开始攀登的时候，我就在困境中深刻地体验并认识到恐惧。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独自脱离那个困境，这是我重新出发登山的最大动力。

　　脱离恐惧，你不会拥有勇气。与恐惧不同，勇气不会不请自来。我有一个妻子，三个孩子。在他人看来，攀岩这一职业对我和我的家人来说有很高的风险。但我不能这样思考问题，我必须要攀岩，这是生命对我的提问。经常有人问我妻子这个问题，在她眼中，攀岩是件很困难的事情，所以我一定不会有事。因为人往往会在一些简单的事情上犯错，因为不够重视；而对于难度很高的事情，反而不会出问题。风险使我更加清醒，这就是我的辩证法。

　　今天我已经知道，从本质上来说，恐惧是一种极为正面的积极的情感。恐惧是一个健康生命存在的最本质的东西。它是一个极大的能量源，帮助我们走出自我，让我们放弃无所谓的态度。

　　在我身边，恐惧一直是忠实的伙伴。如果我一个人去攀登，或者将要攀爬的岩壁难度很大，我仍然会有恐惧，仍旧会担忧我的生命。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命，它非常珍贵。恐惧让我保持清醒。它挑战我，帮助我调动我的一切，发挥我的全部潜力，全身心地投入到当前的任务中，迎接挑战和考验。它磨炼我的感官，使它们更加敏感，使我变得更好。

　　对我来说，最大的危险不是恐惧，而是迷失自我，当我开始为了钱、为了名气而攀登的时候。与很多人一样，我们最初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动机是正确的。但这条道路很长，人们在路上会被诱惑而丢失正确的动机，脱离原本的道路。在单人无绳登顶费兹洛伊峰之后，23岁的我已经在欧洲有了广泛的知名度。我不由自主地考虑，如何才能挣更多的钱，获得更大的赞助合同，录制更多电视节目，接受更多采访。因此当我26岁在拍摄一则商业广告片的时候，我从20多米的岩壁上摔了下来，直到今天我的背部还有35%残疾。因此，我最害怕的是自我。你是自己的上帝，也是自己的魔鬼。

　　健康的身体与精神

　　我从14岁开始自我训练，每周五天我要跑到42公里，每天做300个引体向上，在星期天到星期五我就爬山。在我成为职业选手之后，我开始了特别训练，比如在绳子上行走(walk on the rope)锻炼平衡力和注意力，卧推，仰卧起坐。后来，我拥有了两部专门的运动器械：一部是静态自行车；另一部是一辆专门用来锻炼手臂的自行车。每周我在这两个器械上要花费200-240小时，周六我会练习攀岩。每四年我会找专家们做一次体能测试，他们会准确地告诉我需要加强哪方面的锻炼，其中包括心电图监测、血液、肌肉和其他各种指标。

　　作为一个职业攀岩者，就像任何一项运动或一种乐器一样，我对攀岩会更有感觉，使用更少的技巧。我发现，当一个非职业攀岩者攀爬时，他们往往会更多地使用手臂力量。对我来说，我会更多使用腿部力量，关注腹部，而非东张西望。就像我喜欢弹钢琴，但我是一个很糟糕的演奏者一样，当我看到一个出色钢琴家的演奏时，会觉得那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弹琴时根本不用思考，但我却需要冥思苦想。仅仅只弹30分钟，我就感到头疼，因为我太过用力地思考了。一个像郎朗那样的钢琴家，他可能每天练习8小时，但我可能每天只练10分钟。因此，对于一个职业攀岩者来说，我有一种内在感觉，就像钢琴家对音乐流动的内在掌控一样。

　　我经常用一种“视觉想象”的训练方法。在出发之前，我会闭上眼睛，想象将会面对怎样的岩壁。我会从一个第三者的角度看待自己——一个攀爬在岩壁上的小人儿。我跳出了自我，向下看、向上看、向四周看，像一部多角度拍摄的摄像机，从各个角度进行观察。在攀爬一段岩壁时，如果因为各种外在原因，我失去了内心的安定，变得不确定时，我会停下来做问答游戏，一次次问自己：“这是否是你想做的？”有些时候你只是觉得“不得不做”，而你的内心并不心甘情愿。一旦有了这种“不得不”的感觉，我就会让自己停下来。除非是我自己想要的，否则我会停下来，要让灵魂、心灵和身体保持一致。

　　外祖父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他经常提到那句古老的拉丁文名言——“健康的身体承载健康的精神。”他提倡健康的身体必须拥有健康的精神，人必须永远锻炼自己的身体，同时也必须一生训练自己的精神；如果精神没有受到训练，没有受到教育，那么受过训练的身体也毫无存在的必要。从少年时代起，我每天阅读100页世界文学作品。大量的阅读我坚持了多年，积累了大量伟大作家的思想。现在我依然大量阅读，当然每天不一定是100页了，读物也不一定都是小说。我依然喜欢阅读像拉什迪和麦卡锡这样作家的作品，他们是近些年我最喜欢的两位作家。

　　外祖父也影响了我对待外物的态度。他总是跟我说，人不需要很多东西，但是穿戴在身上的东西，质量一定要最好；买东西不该买廉价的，因为人的生命短暂，穿戴低等质量的东西就太可惜，廉价的东西不会给人愉悦，“买廉价的东西就是买贵了”。我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我们作为人到底需要什么？我登山的时候需要什么？在生活中又需要什么？人对外在事物的欲望可以是永无止境的，可以更多、更高、更快。因此我信奉“少即是多”。登山时，我精简装备，但我携带的工具质量一定要最好的。比如使用冰锆，我不需要100个，只要我用的2个是最好的就足够了。

　　放手与平衡

　　从1994年至今，我为欧洲和美国的大型企业做了900场演讲。通常，每年我会在全世界做40-50场演讲。到目前为止，演讲地点集中于欧洲，在美国和中国分别只做过一场演讲。去年，我曾为朗盛的中国分公司做过一次演说。除演讲之外，还有一些企业的执行官或职业经理人，会同我做一对一的交流。他们愿意花时间跟我交谈，我不是个心理学家，但我们谈话的作用，近似于心理治疗。我会问他们一些很简单的问题，那些问题往往是他们自己以及他们身边的人从来不去询问的。这些问题会让他们思考，从一个新的角度看问题。

　　从我与众多企业家或职业经理人接触的过程中，我发现，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business。他们最主要的问题是不平衡，在工作上花费的时间太多。如果你有机会看到大公司首席执行官的日程表，你会发现那是一种非常疯狂的状态——有如此之多的会议、出差，他们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没有运动的时间，没有时间照顾自己家人以及自己的灵魂，只有生意。我一直在提醒他们，如果工作少一些，在照顾自己和家人身上花费更多的时间，就能够在事业上取得更大的成功。

　　这个方法是我从运动中学到的。职业运动员需要懂得一个原则：不是做更多的训练，而是做训练，而后休息。因为肌肉只能在获得休息时，才能生长得更强壮。当你训练的时候，肌肉变得脆弱；但当你休息时，肌肉恢复并生长。然后，你才能继续训练并变得更好。工作就像训练，当一个人的生活中只有训练，头脑就像肌肉一样，变得疲倦。我年少时也有过这种误区，每天有太多的训练，太少时间休息。这种状态会导致一种恶果：当你由于训练太多而疲倦时，你的视野就变得非常狭窄，看不到其他东西。这种状况会让你犯错，错误于是让你感到恐惧。

　　如何能够表现得更强壮？这是职业经理人经常问我的问题。他们问我怎样才能做到？但他们并不理解，也不喜欢我的答案。他们希望我告诉他们，用更多的时间来训练，从每天12小时增加到13个小时。这就是他们过去的状态。当我告诉他们，减少训练时间时，这个建议让他们害怕。“放手”正是他们不擅长的。当你有一个狭窄的视野时，你很容易害怕。有些东西你并不需要，你却认为需要紧紧抓住它们。因为疲倦侵袭了你，让你感到脆弱。就像攀岩一样，当我感到疲惫时，就需要更多的绳子和人工保护装备。当我获得了良好的休息，我不需要任何人工保护。

　　“重新获得平衡”是我给大多数商务人士的建议。理性让他们相信我所说的，但他们的内心并不真的相信。习惯是一种强大的惯性，人们总会按照自己的习惯去做事，难以接受任何细微的改变。对于他们来说，最大的挑战就是改变，只有很少的商务人士成功改变了自己。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简单的，这个课题也同样适用在我身上。比方说，冬天是攀冰的季节，每年的12月、1月和2月才有冰雪，大多数攀冰都集中在这段时间；9月、10月、11月，我要在世界各地演说，是我的演讲季；夏天我会到山区去攀岩。

　　训练、攀岩、攀冰、写作和演讲，我的生活丰富而忙碌。但每年我都会有5个月的时间与家人一起度过。当我陪伴家人的时候，我就在他们身边。不是早上7点钟去办公室晚上9点才回家的那种陪伴。在长达5个月的时间里，我每天在家里吃早餐、午餐，下午和孩子们去游泳、滑冰。我的职业让我可以在家里训练，与他人相比我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孩子们，而不只是在节假日。我希望帮助我的孩子们发现这样的生命，一个如同登山一样的生命，一个充满高低起伏的生活，一个符合他们自我独有本性的生命。(本文由汪琳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