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农村三千别墅卫生室困局:行政强推造价贵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1-12-15 06:45 来源: 时代周报行政强推统一建设 规划齐整造价昂贵
本报记者 何光伟 发自河南信阳
2009年,河南省信阳市按统一标准在全市农村兴建近3000栋别墅卫生室。这些以政令式强推让村医们举债修建的别墅卫生室,如今让信阳市数千名村医倍感还债艰难。
不仅如此,官方承诺的奖补标准各地有别,还有部分资金至今仍未到位。而村医们自筹资金修建的卫生室,产权归属也一直未有定论。
别墅卫生室确实改善信阳市农村医疗硬件设施,但也严重挫伤了部分贫穷村医的积极性。迫于生存压力,不少村医甚至产生改行的想法。村医们担心,一旦他们因偿还建别墅卫生室的债务压力而弃医成风,必将严重冲击整个信阳市的基层医疗体系。
河南省政府上月底亦下发了《关于进一步加强乡村医生队伍建设实施意见》,称将对全省的村医实行新的补助、补偿政策,估算每所村卫生室每年基本收入至少有2.1万-2.5万元。但这个全省的举措,对建别墅卫生室欠下数万甚至十几万元巨债的信阳村医来说,显然难解燃眉之急。
抗八级地震,功能齐全
村医胡秀丽成了名人。从2008年10月她的“别墅卫生室”建成起,时常有人来胡秀丽这里参观考察。胡秀丽的名字,屡屡见诸报端。
就连因禁酒令闻名全国的信阳市委书记王铁等官员,也亲临胡秀丽的“别墅卫生室”视察过。而王铁“三次用力地跟胡秀丽握手”并鼓励她“好好干”的镜头,似乎是这位主政信阳近九年的最高级官员“对信阳村医的最大鼓舞”。
在信阳市平桥区洋河镇周畈村公路边,有一栋朝阳通风、上有采光天瓦、下铺白瓷砖、占地122平方米的独栋别墅,这便是胡秀丽按“标准卫生室”修建的诊所。胡秀丽的“别墅卫生室”连室后小院,共占地300平方米。室内分诊断室、治疗室、观察室、健康教育室、药房,院内设有处理医疗垃圾的焚烧炉。
当时平桥区对“别墅卫生室”图纸几经挑选,并对设计提出三点要求:卫生室要坚固,能抗八级地震;用途单一,“只做卫生室,不做医生的家”;功能齐全,各室分开。直到2008年3月下旬,图纸才确定下来。时任平桥区委书记、现信阳市副市长张明春随即召开大会,要求下辖各乡镇按图纸推广卫生室,并且在6月底必须完成任务量的60%。
但3个月后,各乡镇完成进度不及任务量的30%。张明春再次召集辖区乡镇领导开会,要求持不同意见者“当面锣、对面鼓”地站出来,否则就必须执行。
张明春还在会上警告,年底不能百分百完成任务的乡镇,就说明一把手丧失了基本的工作能力,要“把书记的帽子摘了给乡长”。到年底,平桥区各乡镇百分百完成了任务。按平桥区当时专门核算的结果,一栋别墅卫生室的工程造价在12万元左右。
胡秀丽获得了村里无偿提供的地皮,共花15万元建好了“别墅卫生室”,但她同时获得了政府提供的5万元补助和奖励资金。
平桥区正是采取区财政以奖代补、村医自筹、成功人士捐建等多种筹资方式,在全区200多个行政村建起了“别墅卫生室”。不仅如此,平桥区的800多名村医还获得了政府提供的医疗事故保险和养老保险,并且被送到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脱产培训3个半月,学费和生活费都由区里“买单”。用张明春当时的话说,“我们最终的目的,是建成村、乡、区三级医疗保障网,让每一个群众有病随时能看、随地可看,都看得起病。”
“农村医疗卫生的一场革命”
平桥区强化村级标准化卫生室的建设,引起信阳市委书记王铁的重视,连河南省和卫生部高层也对其表示肯定。建村卫生室应有长远眼光,王铁认为高标准就是最大的节约。他向全市推荐平桥模式,百姓只要一看到这样的房子,就知道是村卫生室。
信阳市决定把平桥区作为样本推广村卫生室建设经验,年内新建、改扩建3042所村卫生室,达到“一村一室”(一个行政村有一个村卫生室)的建设目标。按当时的官方公告,信阳市还提出了“提前1年完成省定目标,提前2年完成国定目标。”就在2009年4月22日,信阳市委办公室、市政府办公室联合发文,要求各地把村卫生室建设纳入重要日程,建立月报制度,强化督导指导,建立奖惩机制,确保目标实现。
王铁在信阳市随即召开的动员大会上表示,建设好村卫生室,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重要内容,是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需要,能够检验各级政府为民办事的能力。
王铁指示,“上半年,全市各县(区)都要按平桥区村级卫生所的建设,坚持一个不能少、一个不能变、一个不能差的‘三个一’标准,把村级卫生所建成信阳的一道亮丽风景线。”“健康是最大的民生”,王铁希望“让信阳的百姓看到这样的建筑就能联想到村医”。他表示,已建好的卫生室就不要再建,不能重复浪费。
虽然与信阳市相距近300里地,但新县沙窝镇熊河村卫生所的村医潘中福,也深刻感受到了“全市执行修建别墅卫生室的力度”。当时在新县的动员大会上,新县县委书记詹玉峰向全县村医承诺,县乡财政补助给村医4万元钱,其中县财政出3万元,乡财政出1万元。詹玉峰发表电视讲话鼓励全县的村医,“你们借点、贷点、欠点,别墅卫生室就可以盖成了。”
潘中福很清楚,“当时非常严,哪个乡镇,有一个村不建别墅卫生室,不仅乡长和书记都要免职,就连村支书和村主任也要免职。”
虽然政府有补助,但是很多村医还是没钱建别墅卫生室。潘中福说,当时有村医就哭了,不少村医夫妻为此吵架。但若不建,他们就不能做村医了。
新县地处大别山腹地,跟信阳市下辖的商城县、光山县、淮滨县、固始县,同属国家级贫困县。一个农村家庭一次性拿出一二十万元,很不现实。而且这么短的时间内拿钱建别墅卫生室,潘中福认为确实太难为他们了。
时任信阳市卫生局局长、现信阳市政府秘书长李第民表示,“一开始就确定了政府主导、多方筹资的思路。明确要求:‘一个都不能少’,覆盖率100%。”官方数据显示,信阳市在2009年统一标准建村卫生室2807所,仅按平桥区图纸建设的就有2709所。
在李第民看来,“当初的设想就是一定要高标准建设。如果标准太低,拆拆建建,就是最大的浪费。”新华网也刊登王铁的署名文章《以“四家工作法”创新群众工作新机制》称,“针对农民来信反映村级卫生所‘不卫生’的问题,在全市3042个行政村全部建起标准化村卫生室。”
王铁在这篇文章中认为,“由财政出资对近万名村医脱产轮训,带来了农村医疗卫生的一场革命。”
信阳乡村最好的房子是卫生室
平桥区因起步早才被定为标杆,这就意味着并不是信阳市的每个村医都跟胡秀丽一样,能获得5万元补助和奖励资金。潘中福的家与他的诊所仅一路之隔。他的家是一栋白色的两层楼房,斑驳的墙壁显示其年代已久。
按官方规定,所有村医必须要到信阳市统一建造的别墅卫生室办公。就在2009年11月以前,这位1991年就从医的乡村医生,已经在家坐诊18年了。虽搬进新建的别墅卫生室近两年,但他仍习惯于在家“坐诊”。其实是透过大门,看见有人进卫生室了,潘中福才过马路去接诊。虽然潘中福家门前的这条马路,是沙窝镇通往河南省新县县城的要道,但这栋占地300平方米、粉墙红瓦、白檐勾边、铁栏门、罗马柱的别墅卫生室,分外耀眼。
用李第民的话说,“目前,在信阳市的绝大多数乡村,最好的房屋就是村卫生室。”就是这栋别墅卫生室,让潘中福花2万元钱买地皮,然后找亲友举债20多万元,才最终以25万元的高价完工。还了两年多的债,潘中福至今仍欠债12万元。
在熊河村的邻村杨畈村,34岁的村医黄勇同样因建别墅卫生室欠债苦不堪言。由于卫生室处于低洼地,黄勇不得不在下面建一层地下室防潮,这样就增加了建设成本。黄勇建别墅卫生室,基本缘于詹玉峰提出的“借点、贷点、欠点”办法。黄勇在卫生室建成后,为减少贷款的利息,只好再次四处举债先还贷款。
“跟亲友借钱不要利息。”尽管一直在努力还债,黄勇至今仍因别墅卫生室欠债14万元。黄勇有3个孩子,最大的12岁,读初中,“他一个人每月就得400元的生活费开支,两个小点的孩子还在读小学。”黄勇老婆在家务农,没有任何经济收入。即便在省吃俭用的情况下,柴米油盐等日常开销,黄勇一家人每月至少要花费1500元。
村医们都是半农半医,“好在家里还有田地,可以一边种田一边接诊。”但黄勇只会给人看病,没有另外的经济来源。谈及信阳建“别墅卫生室”时,李第民此前还表示,“如果乡医建设一所卫生所,就可以获得8万元至10万元的资助。”
但信阳市卫生局给时代周报记者的书面回复中称,政府给新建标准化村卫生室投入4万-8万元,其中省政府补助建设和设备资金各1万元,县区、乡政府以奖代补都是1万-3万元。回复还表示,信阳市2807所新建标准化村卫生室的12948.5万元奖补资金已全兑现,并配备了观察床、诊断床、紫外线消毒灯、计算机等设备67582台件。
尽管如此,跟信阳市其他地方的很多贫困村医一样,别墅卫生室让黄勇举债返贫。尽管新县财政承诺以奖代补的3万元钱兑现了,但沙窝镇的1万元钱至今未到位。潘中福和其他村医曾找过沙窝镇镇长阮斌讨要多次,两年过去了,他只拿到3000元钱。
奖补资金未完全兑现,不止是沙窝镇。与沙窝镇紧邻的周河乡以及商城县、罗山县等,时代周报记者在走访中均发现有类似情形。
产权之辩:谁的卫生室?
“白纸黑字,写清楚。”潘中福至今还记得新县县委书记詹玉峰的讲话,“谁建村卫生室,谁受益,产权就是谁的。”但村里的别墅卫生室,即便自己不做医生了,也不能转为他用。让潘中福疑惑的是,就算给别人用,也只能做卫生室。潘中福打了个比喻,让村医掏钱建政府统一标准的别墅卫生室,产权又不明确,好比让县委书记出钱盖县委办公大楼是一个道理。
家里实在太困难的医生,只能看着村里的卫生室让有钱的老板出钱建了,然后村医再从开发商手里转租。但不管是村医出钱还是老板出资,信阳近3000栋别墅卫生室的产权都未明确,村医们至今未拿到产权证。
商城县关庙乡板庙村村医朱耀刚,曾和同乡的另外3名村医在去年9月14日到信阳上访,信阳市纪委书记刘国栋亲自接见他们。朱耀刚反映了别墅卫生室的一些问题,包括政府奖补资金不到位还要缴税、产权不明等。朱耀刚的卫生室一共花了15.5万元,他至今欠债8万多元。县乡两级政府承诺给5万元,最后只给了1万元。而且外墙瓷砖、地板砖和塑钢窗、水泥瓦等材料抵了近3万元,再扣除耕地占用税、建筑营业税的5500元,朱耀刚实际得到的钱远低于5万元。材料比市场价至少高1万元,朱耀刚认为用材料抵政府奖补资金就是强买强卖。
让朱耀刚不平的是,他建卫生室的地,是用自家的3亩田,跟几户人才换来这块大约500平方米的地。这块地在板庙村小学斜对门,虽然“也是孤山野洼的”,但这块地让朱耀刚成了失地农民。他已经无田可耕,现在连吃的大米都要靠买。朱耀刚对收税表示不满,他认为政府“不该收这个税”。就在那次上访时,刘国栋也明确地告诉朱耀刚“不存在缴税”。朱耀刚认为他已无路可走,“产权不明确,哪一天收走了,我也没办法。”
信阳市卫生局对此给时代周报记者的书面回复表示,信阳市村卫生室产权按照谁投资、谁所有的原则,投资者根据投资金额共同拥有村卫生室产权。但国家及集体投入的资金和设备归国家和集体所有,集体投资建设的村卫生室产权归集体所有。
和其他村医一样,朱耀刚认为,“钱是我出的,我是举债建卫生室,至今还没得到产权证,这个卫生室到底算谁的?”
“俺们成形象工程试验品”
上世纪50年代的大饥荒,已让信阳人创痛深重。如今如同贫穷困扰着这个拥有5个国家级贫困县的地区一样,贫穷也一直是信阳市众多村医的痛处。除了种田看病,大部分村医没有别的经济来源。他们常年在家,对村里的老少乡邻们非常熟悉,尤其是对他们的病情更是了如指掌。
虽然只有34岁,但朱耀刚在村里已行医11年。他对村里的人非常熟悉,“谁身体咋样,我都很清楚”。但朱耀刚现在不想做村医了,自从建了别墅卫生室,他就欠债“陷进来了”。
就在2009年,关庙乡党委书记崔从枝在全乡建别墅卫生室的动员大会上表示:“同志们,你们的春天来了。”朱耀刚至今仍然“不知道俺们的春天在哪里”。他有两个孩子,大的只有5岁,小的才出生不到3个月。就在12月5日,他的母亲还因脑溢血住院。
板庙村有1700多人,但现在常住人口连一半都不到,这让朱耀刚的生意很不乐观。尽管如此,他每天还要想着法子跟别人说好话缓些日子还债。潘中福所在的熊河村有近1200人,常住人口最多只有500人。而新农合医疗保险只在乡镇级卫生院以上才能报销,村民们一般都到乡镇以上的卫生院看病。
病人流失,正在威胁着村医们的生存。潘中福也不想做村医了,“虽然这两年物价涨得厉害,谁给我25万元,我就按当时的成本把诊所给他。”当时如果谁不盖别墅卫生室,谁就不能做医生了。但潘中福做了20多年的医生,“不做医生,我还能做什么?”虽然卫生室建好后改善了就医的硬件条件,但村医们一次性投入十数万,他们不得不倾其所有甚至举债。村里人建房请小工一天也要60元,但黄勇有时连20元都赚不到。
投资20多万元建别墅卫生室做村医,风险很大。村医们表示,万一发生一次医疗事故,就得用赚一辈子的钱来赔偿。但村医就是给村民们就医带来便利,让他们出门就能看病。黄勇担心一旦村里没有医生了,农村的穷人将会看病更难、更贵。
离板庙村几里路远的枫店村,村医黄世伟夫妇在今年3月份就外出打工了。黄世伟夫妻都是医生,其父黄遵信是老村医。他们外出后,其父亲黄遵信留家坐诊。他们建的别墅卫生室,也就基本空置在马路边上了。这种情况远不止枫店村,尽管信阳市卫生局称99%以上的卫生室都已投入使用。在潘中福看来,“卫生室建了不用,就是没发挥其作用,就是劳民伤财。而村医们因此欠下巨债,则严重影响了村医的积极性。”
朱耀刚认为他被整苦了,“俺们就是政府的试验品,这就是一个形象工程。”他担心一旦村医积极性因此受影响,将会导致信阳市基层医疗、防疫等工作瘫痪。自己养活不了自己,那就只能不干了。朱耀刚现在考虑最多的是做村医也要生存下去,但他的欠债让他信心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