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毅:以“音乐盒”表现你不知道的新加坡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1-12-29 07:18 来源: 时代周报陈家毅
1956年生于新加坡,先启学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建筑系,后毕业于伦敦建筑联盟AA,创办陈家毅建筑师事务所。曾设计长城脚下公社北京别墅群、新加坡管理大学城市校园、纪伊国屋书店、叶壹堂书店、新加坡佛家文物馆、2010上海世博会新加坡馆等。
本报记者 李怀宇 发自新加坡
“陈家毅建筑师事务所”由一所传统南洋老店屋改造而成,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一二楼是办公室,三楼是书房和生活空间。老店屋传承古早的生活方式:楼下做生意,楼上住家。每个早晨,陈家毅走下楼梯就可直接上班。屋前一条古老的石街,两旁的紫荆树错落有致,屋旁还设一个私家小花园。
原籍广东潮安的陈家毅,从小在新加坡河一带长大,也是住这样的店屋。祖父做布料出入口生意来到南洋,上世纪70年代,父亲转行做图书总销,陈家毅从小养成看书的习惯。如今兄弟继承父业,香港的Page One便是其中的连锁书店,书店设计大都出自陈家毅手笔。
读小学时,陈家毅的父亲曾在邵氏电影公司负责电工部门,家人每月获赠电影券,陈家毅常随母亲、女佣看电影。上世纪70年代接触法国、德国新浪潮,十五六岁开始撰写有关西方电影的文章,主要刊发在新马的《学生周报》上。《学生周报》总部在马来西亚,栽培了很多优秀作者,陈瑞献、迈克、吴伟材、杜南发、蔡明亮等人要么是其作者,要么是其读者。
陈家毅在中学时代做过电影梦。1977年报考大学,他说:“我要念电影。”父亲说:“拍电影很辛苦。”当时新加坡只有一所国立大学,没有电影也没有艺专,只好选择建筑科。熟悉建筑之后,他念出了味道:建筑学与电影的叙述空间很有关系,平面图设计跟电影导演的电影笔记很相似。“比如说一个场景,由一个比较低的玄关,转弯走进一个比较开敞的空间,某个人在某一扇门出来,这些是电影中常见的伏笔手法,也是建筑的安排法。”
读得深了,他发现自己爱好的文学、电影都跟建筑密切相关。“苏州园林转来折去,让你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同个花园,人和园林的关系有时近有时远,很巧妙。”陈家毅说,“胡金铨的电影吸收了很多传统舞台的养料,尤其《龙门客栈》那几场筷子的戏,很像京剧的《三岔口》舞台上桌子、椅子的关系,也就是人跟空间、物件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好。”
念大学第一年,陈家毅出版散文集《不完夏》,同时发现伦敦有一所建筑联盟建筑学校(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70年代已非常有名,全世界大多优秀建筑师都出自那里(包括后来设计广州大剧院的扎哈?哈迪德、设计CCTV主楼的雷姆?库哈斯)。陈家毅将自己的成绩单连同《不完夏》一起寄给建筑联盟,申请入学。当年另外一个同学同时申请,但名额有限,建筑联盟只录取了陈家毅。入学之后,陈家毅才知道《不完夏》一书让建筑联盟对他另眼相看。
1980年至1984年,陈家毅在伦敦建筑联盟如鱼得水。课余时间,陈家毅常到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找论文资料,发现那里竟有齐整的鸳鸯蝴蝶派小说或战前上海杂志,以及前所未见的人文资料,令他觉得奇妙又研究不尽,因此学成后就在伦敦待了下来,一待二十多年。
2003年,陈家毅回到新加坡,成立“陈家毅建筑师事务所”。2010年,陈家毅设计了上海世博会的新加坡馆,这个独特的建筑又称“音乐盒”。当时新加坡旅游局邀请新加坡籍的建筑师竞标图纸,陈家毅参与竞标的那组人里有工程师、摄影师、电影工作者,大家坐在“陈家毅建筑师事务所”的三楼喝酒聊天。“在外人眼里,新加坡人循规蹈矩,效率很高但不懂得玩。我们就想突破外人这‘碍板’的观念。”陈家毅说,“新加坡戏剧经多年发展已经非常成熟,外人并不知道。新加坡流行歌曲除了孙燕姿之外,其实还有很多谱曲、填词的人才,大多在台湾发扬光大。我们要做一个别人不知道的新加坡,不歌功颂德,不讲商业成功。”
以前的新加坡较有南洋味道
时代周报:现在回想起来,在英国的生活影响了你后来的文化视野?
陈家毅:直接的影响就是懂得欣赏或者珍惜身边的东西。因为人在外地,个人的身份忽然间很凸显,所以常要回想起自己童年的一些情景。从英国回来,又让我开始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新加坡。比如我再看新加坡古地图,会和香港或上海的古地图比较。最近我刚从伦敦带回一整批有关大英帝国的书,讲述他们怎么分枝散叶去征服不同的地方。如果我没有去过英国而返,也许就不会想这些事。我们既是华人但又不与大陆华人相同,也许像张爱玲所说:搓得像地毯那样,已是不白又不黑的灰色,间中还穿插红或蓝。南洋人的身份,就是这个样。
时代周报:从英国生活那么多年回来,是不是发现新加坡变化很大?
陈家毅:最大的变化是速度。60年代,楼下工作,楼上生活。我买这个房子可能跟那时代的情意结有关。同一街上住的人都认识,到了晚上李家跟张家的孩子在外面打架或玩耍嬉戏,完全就是村落。以前的店屋楼上楼下互通,其实很环保:工作和住宿同在一处,就不用开车上班,不会堵车。我蛮缅怀那时候的一些情调。新加坡现在已发展为一个国际化城市,许多变更不可避免地发生,亚洲别的城市也正类似地产生变迁。我常在想:一个时代过了之后,另外一个时代的事物、节奏就一定会进而取代吗?
现在的新加坡怎样看都像一个成功的商业城市,之前的新加坡比较有南洋的悠闲味道,能够想象,当年徐悲鸿或郁达夫到这儿会觉得还蛮有情调的—那种南洋悠游自在的情调,蕉风椰雨的味道。
亚洲很多城市都因为商业的发展以至于变化很大很快速,反而欧陆的更改很慢。伊斯坦布尔近期的经济发展也很好,但是城市没有太大更动,旧有的结构维持得非常严谨。伊斯坦布尔的人文气息很浓厚,要不然也不会出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慕克。帕慕克住的地方是一个大使馆区,充满了不同的语言、文化、宗教,非常多元有趣。
时代周报:新加坡新建的建筑跟以前的建筑有没有不一样?
陈家毅:的确不一样,童年住新加坡河那一带,常有机会走到填海之前的滨海那一带—就是现在富尔顿酒店,以前是个邮局总部—我们兄弟常站在红灯码头看河景。新加坡二三十年来一直在填海,地形有点像螃蟹。二十年之后那只螃蟹长大了,从上海大闸蟹摇身变成斯里兰卡胖肉蟹。填海之后不能马上盖房子,所以还可以看到新加坡的外围边缘种有很多树木,从樟宜机场开车过来,左边就是一排排树木,其实是在种树养地。新加坡政府真的是太有计划了,比如说滨海湾这个地方,海填了之后二三十年,等到泥土沉淀扎实了,才开始去建现在这些高楼。
时代周报:新加坡的城市规划有什么特色?
陈家毅:新加坡城市计划已经有三十多年历史。70年代是刘太格先生策划的,他是比较老硬派的做法,按部就班拆旧填新。现在的城市规划则考虑很多不同因素和条件,比如新规划的市中心不单只有办公楼,也掺进了高级住宅、普通租屋,还有娱乐场所,餐饮、购物场所和所谓的综合旅游点(也就是赌场)。新区其实也可以保留旧屋宇,70年代新加坡莫名其妙拆了许多老房子,真可惜。
市中心如果都是办公大楼的话,清晨,每个市外住宅区的人都到市中心办公区上班,傍晚,每个人都下班,朝相反方向离开,夜间的市中心就变得死城一个。研究了很多年之后,规划局终于明白,要将相异的元素都放进市中心去。新加坡滨海湾的发展,不是哪一栋楼漂亮,哪一栋楼是亮点,它的成功来自综合元素:楼高、楼的比例、楼跟楼之间的空间。
时代周报:新加坡政府做的事情都是很有计划的?
陈家毅:是的,路上的每一棵树都有计划。比如说这条达斯顿山街道大概有一百多年吧,外头的这些紫荆树是政府种的,有一棵曾经枯萎掉了,我们写信给园林局要求派个人来看一下。正好是圣诞期间,我们休假回来,一棵新紫荆树种在门前。这方面他们照顾得非常细心。
现代城市的误区
时代周报:中国很多城市近二三十年发展的速度同样完全超乎想象,在欧洲、美国有没有相同境况?
陈家毅:很多时候,欧陆的建筑理想都是纸上谈兵。20年代初期,法国大师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为新城市构思了很多:高速公路、高楼大厦……结果都没办法在欧陆实行,因为他们不允许这样的东西在旧城凸显,但是部分在边缘的新镇小试。我不晓得中国现在这样大肆更新,会不会是他们误以为那样的现代城市就是一个好的榜样?英国伯明翰某个区域,有个我们讽称为“意大利面”的高架交通系统,车子开进去像到了八卦阵,很恐怖。这恰恰是上世纪二战前后那些天才建筑师画的未来城市假想图。
另外一个误区是,透视图和效果图在中国做得非常快,很多建筑物、园区街道都按此建起来,结果都是平板的,因为图纸只求效果,没有真实空间感,那样的新城市实在要不得。迪拜也有这样的问题,马路非常阔,人都不在路上走,加上沙漠地方天气很热,从一栋楼到另外一栋楼去都得开车,开车速度又特快,所以当地的车祸率出奇的高。
新加坡以法为上
时代周报:新加坡的法律、文化受过英国影响,英国前些时候发生很大的骚乱,全世界都在关注,为什么新加坡没有碰到类似这样的事情?
陈家毅:这两个社会完全不一样,英国存在很多矛盾没有解决。英国人本身有阶级的观念,就是中上阶层和劳动阶层,你看英国的文学,从狄更斯到现代的英国文学,讲的都是这种矛盾—有些时候是冲突,有些时候是一个阶层对另一个阶层的好奇甚至是仰慕,这种矛盾促成了英国人特有的个性。几乎每一个英国人都是个体户,非常个人化,孩子到了十七八岁,如果还和父母住在一起的话,别人肯定觉得很怪。英国向来有许多资助金,比如十六岁的单亲妈妈,政府同情她,再生多一胎的话,政府还要加钱资助她。这样的少女在低层很普遍,和不同男人交往,生的孩子大多没有见过爸爸。年轻的母亲不觉得自己能管这些孩子,就凭着政府的资助金继续喝酒、找乐子。英国人的个性是铜板的两面,有人说日本人也是,就是看来很文雅,同时也能够很粗暴,所以在足球比赛上会发生暴力就说明了一切:循规蹈矩、文质彬彬的英国社会,其实还是存有一种矛盾和压抑,但这也是它吸引人的地方。
时代周报:新加坡井井有条,有些评论说自由精神不是很充分,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陈家毅:回看儒家、道家、法家,新加坡走的是法制的路,就是以法为上,法律帮国人打理家园安全和保险。比如驾车者在双黄线停车,在英国做这件事的话,罚单会比在新加坡拿得快,因为英国罚款是不眨眼睛的。反而在新加坡,因为某条街某个时期停车位不足,会网开一面,存有人性的考量。我这样讲好像很袒护新加坡,是因为怕局外人看不到这些细节。
这个岛不是很大,所以我们三天两头飞出去,在这里看不到被禁的《花花公子》,没关系,伦敦、台北有啊,其实大家心知肚明,网络现在那么发达,谁也控制不了。至于政治言论,我不觉得亚洲那种吵吵闹闹,党派间你死我活般争执或是抹黑有什么好处,这点上我倒是比较欣赏英国的做法,国会上不同党派能够为了社会、国家的利益,心平气和讨论一件事情而达成协议。新加坡人口不是很多,教育水平也已渐达甚高的程度,国人现在比较有归属感。
只能以外人身份回到中国
时代周报:说到归属感的问题,新加坡跟两个国家的关系都很紧密,一个是马来西亚,一个是中国,现在你有了新加坡的归属感,又如何看马来西亚和中国?
陈家毅:这么多年来,马来西亚跟新加坡在政治的驾驭上已经开往不同方向,生活习惯和周遭的一些东西也不一样,所以新加坡人觉得马来西亚是一个邻国,已不觉得是同族人。但我越来越喜欢东南亚,喜欢的不单只马来西亚,还有泰国、印度尼西亚。有人会说人老了脾气越来越回到本性,真的是这样子。
早期在北京做长城脚下公社的时候,我和潘石屹他们在一起,大概他们觉得:哇,这个小南洋仔蛮天真可爱的,抱着一股热忱来为祖国效劳。但是我后来发觉,长时间的分隔,我们已经回不到祖父一代的情意结,我只能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回到中国。我觉得这样更好,因为能够更加明智地去观察中国。
1988年我父亲临死的时候说:你一定要回去。我们祖先有一座大院在潮汕,父亲曾描述过,有前门、后门,听起来至少是一个好几进的房子,有几家几户的亲戚住在里头,佣人会从后方进来。他描述整个房子的布局给我们听。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到过“清算”这两个字。六七十年代,他们还时常寄东西到大陆去,父亲曾说叔叔伯伯他们很辛苦,所以家里一直要寄送东西,我姑姑会整合家里有些什么,一起寄回去。我祖父和他几个兄弟原先没有打算长住新加坡,他们到新加坡设点做生意,然后打算回国去,但是遇到政治的变化,都回不去了。
时代周报:你在做建筑以外,还十分热衷于写作,这跟小时候喜欢文学写作很有关系?
陈家毅:对,我从阅读开始懂得文字的奥妙。写作是项孤独的作业,但是这个孤独作业让人自得其乐。写作给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将一些想法、闪过的念头捕捉下来,写的过程忽然间发觉能再扩充过去,跟其他的点连接起来,变成更大的东西,有时连我自己都会吃惊。我做建筑设计的时候,很多时候是从概念,而不是从形象或造型开始。
感谢何华先生的热情帮助
实习生林晓霞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