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美国驻华大使骆家辉：中美关系像四五十岁的兄弟姐妹

　　盛媛 牛智敬

　　2012年注定是充满变化的一年，对中美关系来说亦是如此，美国将进行总统选举，而中国也将举行“十八大”。

　　当前，美国大选选战将开打，“人民币汇率”、“贸易政策”、“夺走美国人的工作”、“中国在亚太的威胁”等关键词在候选人、竞选团队、国会议员口中已频频出现。是否如某些观察家所言，这仅仅是大选中所谓的政治手段，还是代表了未来中美关系发展的某种趋势？

　　“我认为，现在的中美关系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要强劲，不管是人和人之间的联系，企业之间的联系，还是贸易。”美国驻华大使骆家辉日前在接受《第一财经日报》独家专访时用兄弟姐妹间的关系来解析中美关系，“兄弟姐妹们在五岁的时候，各自对事物的观点就很不一样了。但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各自都拥有自己的家庭事务，关系也会变得更复杂。”

　　骆家辉进一步解释，当兄弟姐妹在四五十岁时，他们之间关系的相处和童年时期相比，会变得更加复杂。“这其实就和中美关系一样，但并不代表双方的关系不强劲和不稳固。

　　当然，这位美国前商务部长，已经成为中国人眼中的“明星”华裔大使，而在美国驻华大使馆工作人员口中则是“近年来最忙碌的大使”。在骆家辉大使职责中，承担比重最大的无疑是美国商务推广，或许称其为美国驻华商务大使也未尝不可。作为急需增加出口、增加就业的美国总统奥巴马的朋友，骆家辉可谓急朋友之所急。

　　“一个经济快速强势复苏的美国是符合中国经济利益的。”骆家辉说，而实现的途径之一是中国对美国企业和外国企业进一步开放市场，这是双赢，也是实现贸易平衡的方式。

　　稳固的中美关系令双方受益

　　第一财经日报：2012年，美国将进行总统选举，中国也将举行“十八大”，这种政治周期是否会对中美双边关系产生影响？

　　骆家辉：非常希望不会影响。但很明显，在美国，因为自由选举涉及到国会、参议员、众议员，还有诸多总统候选人。当前艰难的经济，令许多候选人们都尝试谈论中国和中国贸易政策，那些可能会对美国就业产生影响的贸易政策，以及那些使得美国企业没有获得充分的渠道准入进入中国市场的政策，还包括诸多行业对美国的限制，甚至汇率。

　　简单来说，因为美国的失业率现在很高，美国和欧洲的经济形势目前都很严峻。任何经济艰难的时期，人们都会进行各种指责，所以维护持续的、稳固的中美关系就显得非常重要。我们双方都尽己所能，让中美两国共同受益。

　　因此，奥巴马总统已经公开说过很多很多次，对胡锦涛主席说过，也对温家宝总理说过，“我们欢迎一个强大繁荣富裕的中国”，因为这对中国人民是有益的，对美国人民也是有益的，对整个世界的经济都是有益的。

　　日报：特别想讨论一下中美贸易关系，这无疑是中美双边关系中最热的话题，尤其是2011年10月，美国参议院通过了所谓的人民币汇率法案，为什么在那个时间通过？在这个问题上，你个人的观点是什么？

　　骆家辉：一直以来，不少美国参议员都很担心人民币汇率，美国也一直在表达担忧，包括二十国集团（G20）的其他成员国在内的国际社会也同样在表达他们关于汇率缺乏真正市场调控环境的担忧。我们认为汇率应该自由浮动，交由市场决定，而不是人为操纵。这是一个多年存在的问题，而并不是现在出现的问题。

　　但因为参议院最终对这一议题进行了投票，并通过了针对人民币汇率的法案，白宫对该法案表达了强烈的担忧，我们也不支持任何影响履行世界贸易组织（WTO）义务的行为。因此我们也希望，这项法案的通过可以使我们看到更快的人民币汇率升值，更大幅度的、更实在的人民币升值。在2011年的亚太经合组织（APEC）会议上，胡锦涛主席说过中国会继续允许人民币升值，我们非常欢迎他的这一表态。

　　日报：没错，人民币汇率问题一直存在争议，但这确实是第一次美国参议员们都投了“Yes”，有一种观点认为通常在经济下行期，人们对自由贸易怀有更多的“敌意”，你认为美国国内的这种“敌意”正确吗？

　　骆家辉：在美国国会，仍然有很多人坚定地支持自由贸易，但仍对人民币汇率持批评态度。人为操纵压低人民币汇率使得在中国商品比美国的便宜，这令美国企业处于不利的境地。美国所希望的是一个公平的竞技场，允许中美商品进行公平、公正地竞争。同时，让消费者和商家根据质量和价格来决定他们真正的需求，没有任何人为操纵。

　　中国贸易政策导致的（美国企业）挫败感正在增多，这也是为什么奥巴马总统在檀香山说我们欢迎一个繁荣发展的中国，但是中国必须遵守国际规则。

　　日报：有一种猜想，汇率问题只是美国同中国讨价还价的“棋子”，好处是有了这颗“棋子”，美国在同中国谈判其他中美问题的时候，比如要求中国进一步开放国内市场等问题时，能站在更有利的立场，也有美国官员曾经隐晦地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骆家辉：不，我们讨论人民币汇率问题已经很多年了。

　　日报：你认为法案最终会成为法律吗？

　　骆家辉：我不知道，这取决于众议院的议员们，取决于总统，需要经过漫长的政治立法过程，尽管参议员们现在投票通过，仍可能出现戏剧性的变化。在美国国会，法案若要通关，确实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可能出现任何戏剧性的变化。

　　愿售华更多高科技产品

　　日报：关于美国人一直抱怨的中美贸易顺差问题，中国商务部部长陈德铭说，中国从来不希望与美国形成这么大的顺差，中国市场很大，也很开放，但除了能买你们的飞机、大豆、棉花，你还能卖什么给我？美国在放宽对高技术产品出口的管制上，明年会有新的进展吗？

　　骆家辉：首先，美国希望向中国出售更多商品，比如正版软件，但确实存在一些问题，中国有很多的盗版和“山寨”，这需要你们加强知识产权保护，来帮助实现贸易平衡。

　　你知道在越南，一个只有中国（GDP）五十分之一的国家，美国在那里出售的正版软件比在中国要多，越南政府和很多公司都购买更多的正版软件，尽管中国的人口是越南的15倍。

　　同时，我们也很希望出售更多的医疗技术和医疗设备到中国，但希望消除进入的许多壁垒，希望出售这些商品能提高中国人的医疗水平和生活水平。美国也愿意提供更多的金融产品，目前一些领域的金融产品并没有中国公司提供，美国和其他国家产品的准入也没有得到许可。

　　美国经济的恢复也对中国经济有利，毕竟美国的更加繁荣意味着更多的美国人工作，他们的口袋里有更多的钱，口袋里更多的钱意味着他们消费更多，我们知道美国人每天消费的商品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中国制造”。所以如果有更多的美国人工作，就会有更多的美国人消费，也就意味着为中国创造更多的工作机会。一个经济快速强势复苏的美国是符合中国自身经济利益的。

　　而实现的途径之一是中国对美国企业和外国企业更加开放市场，尤其是在中国企业没有提供足够商品和服务的领域。所以，进一步对美国公司开放市场并不会夺走中国公司的机会。这就是我们寻找的双赢，也是实现贸易平衡的方式。

　　同时，我们正在改革出口限制，也准备出口更多的高科技产品，并不仅仅是针对中国，而是面向全世界。正在实施的过程中，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但会尽快推进。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根据中国提供的一张清单展开工作，清单上列出了中国至少想要从美国购买141个高科技产品。我们看过那个清单，有政府工作小组在处理这事。在这141个高科技产品和项目中，有46个可以爽快地、容易地出售给中国。剩下的其他项目我们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更多有关中国政府或中国公司想要购买这些产品的细节。尤其要知道他们具体要怎么使用这些产品，因为这些高科技不能用于军事目的。只要是不用于军事目的，如果再提供给我们那些中国希望购买的产品的细节描述，我们会告诉你是否能够出口。

　　日报：你怎么看中国政府的态度，未来应该如何进行贸易平衡？

　　骆家辉：首先，我们期待人民币汇率可以自由浮动，交由市场决定，但很多人都说这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我们也需要鼓励更多的美国对华出口，以及更多的美国贸易代表团。作为驻华大使，2012年开始我也会带领五个美国贸易代表团访华，这也是额外的由美国政府、美国市长带领的贸易代表团，包括涉及能源部和农业部等各个部门。总之，我们鼓励更多面向中国的高附加值、高质量的产品和服务出口。

　　第二，我们也需要中国为美国的投资开放更多的市场和行业领域，像我说的金融服务、电信通讯和自然资源。因为美国企业可以为中国提供资金、技术和管理经验来帮助这些行业的发展。

　　再一次强调，很多领域都有很多中国公司在经营，所以美国公司的参与并不会夺走中国人的就业机会，反而会引入中国企业同样希望发展但可能暂时提供不了的新产品和新服务，这些服务具有巨大的潜力，也会为中国企业和美国企业提供充足的机会。

　　美国一直存在于亚太

　　日报：近来，包括奥巴马、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在内的很多美国官员都在谈论亚太地区，奥巴马强调说美国必须在亚太保持强势存在，看起来本·拉丹被击毙后，华盛顿的注意力从更多的关注中东转移到了亚太，这是华盛顿的一种明显转变吗？这种转变趋势会不会继续？

　　骆家辉：这不是一个转变。因为一直以来美国都存在于亚太，从夏威夷到另一些像菲律宾这样的独立国家，我们都一直紧密地关注亚太地区。当然，太平洋和南太平洋地区、APEC国家的GDP超过全球总量的50%，美国经济中与亚太和南亚相关联的部分占据了太多的比重。所以，我们必须维持该地区的和平，比如在澳大利亚建立军事基地，为澳大利亚军方提供培训是澳大利亚很多年前就提出的要求。

　　因此，这不是一种突然的转变，而是我们同盟友之间持续的再评估的一部分，以及同人员培训、安全部署等相关的行动。

　　日报：正如刚才你提到的，近来在军事上，美国在澳大利亚建立新军事基地，在贸易上力推《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定》（TPP），以及正式加入东亚峰会等。同时我们可以看到中美间一些新问题的产生，比如南中国海问题，随着美国外交政策转向亚太，中美关系是否将转向一个更加多矛盾的时期？

　　骆家辉：首先，TPP真的不是由美国发起的，而是由新加坡、新西兰、智利等几个国家发起的。TPP不是一个排外的俱乐部，任何国家都可以加入。所以几年前，美国决定加入TPP。TPP的目标是在成员间执行非常高水准的自由贸易标准，所有国家都是自由决定是否加入的。我们并不特意邀请某个国家加入TPP，也不排斥某国加入TPP。

　　现在日本和韩国都对加入TPP感兴趣，如果想要加入的话，中国也是自由加入。几年前，人们说日本并不想加入TPP，但现在日本说它想要成为TPP成员。TPP是开放的，不需要申请，也不会出现邀请某国的情况，任何国家都可以自由加入，只要这个国家对其极高的贸易标准感兴趣。

　　第二，在加入东亚峰会的问题上，事实上中国是支持并邀请美国参加东亚峰会的。

　　日报：2011年美国对台军售，一度令中美军事交流中止，事实上，对台军售的问题频繁激怒中国。目前看来，美国方面似乎很难妥协。你觉得未来美国会在该问题上妥协吗？还是这个问题以后将一再激发中美间的矛盾？

　　骆家辉：首先，我们很希望促进台湾和大陆的关系，我们也很鼓励双方之间的贸易增长，两岸人民之间的交流、旅游以及两岸官方互访。美国坚持“一个中国”政策。也就在几个月前，我们还庆祝了尼克松总统首次访华的40周年纪念日。所以我们支持“一个中国”的政策，不支持“台湾独立”。

　　我们也会遵循1979年的美国《与台湾关系法》。相信我们对台湾安全的支持，是促进台湾和大陆关系发展的框架之一，当然两岸关系取决于双方对该问题所做的决定。但我们将根据《与台湾关系法》，对台湾的联合党派履行应有的义务。

　　盼奥巴马成功连任

　　日报：明年的美国大选，你希望谁获胜？

　　骆家辉：我非常支持奥巴马。

　　日报：你对他连任有信心吗？

　　骆家辉：我希望奥巴马能胜出，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认为他是非常出色的总统。过去他也谈论了很多国际合作，但在这儿我只想说说中美关系。我认为，现在的中美关系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要强劲，不管是人和人之间的联系，还是企业之间的联系，还是贸易，中美贸易在增长，为两国创造就业，对两国都有益。

　　是的，中美双方也确实存在分歧，但就像两个大公司，随着他们越来越强大，越来越高度发展，向顾客出售越来越多的东西，他们就会有更多的合作伙伴关系，当然有时也会有分歧，但要从大局上来看两者的合作伙伴关系，正如索尼、通用等公司和一些中国公司，尽管有时有分歧，但仍是合作伙伴关系。

　　也好像兄弟姐妹之间一样，兄弟姐妹们在五岁的时候，各自对事物的观点就很不一样了。但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各自都拥有自己的家庭事务，关系也会变得更复杂。比如，谁来照顾父母，谁来带父母去医院，这个说我在度假我做不了或者那个说我有自己的小孩要照看等。所以，当兄弟姐妹在四五十岁时，他们之间的事务和关系相处同童年时期相比，也会变得更加复杂。这其实就和中美关系一样，但并不代表双方的关系不强劲和不稳固。家庭成员人到中年后相互间的关系比5岁、10岁时更加紧密，所以我们综观整个40年来中美关系的发展，我认为，现在的中美关系比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都要强劲。

　　有很多国会议员当年都支持中国成为WTO成员，但是他们觉得中国在加入WTO之初的很多承诺之后都没有兑现，因此他们有些失望，但他们清楚如果中国能够遵守国际贸易体系规则，对美国和中国双方都有巨大的好处，潜力巨大。中国从加入WTO中获益巨大，但必须对双方都公平。所以，我们很支持也很希望看到一个发展迅速的繁荣中国，并且在国际事务中承担领导角色的中国。

　　中国是个伟大的国家，中国应该帮助解决全球面临的一些争端和问题，比如非洲的种族灭绝和民主抗争，全球各地疾病的消除，以及阻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等，这是像中国这样伟大的国家需要承担的重要责任的一部分。

　　所以，我们欢迎一个快速发展的、繁荣的中国，同时也承担对整个世界的重要责任，包括世界安全、健康等责任，我们期待更强劲的中美关系。

　　日报：你怎么看待明年美国的经济复苏？

　　骆家辉：美国的经济正在复苏，当然也仍然有很多美国人正在寻找工作。目前总统的首要任务是尽可能快速、强劲地进一步稳固经济复苏。我们看到了复苏的迹象，但我们更急于看到美国经济实现快速强劲的复苏。

　　（实习生缪琦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