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黑土地上短歌行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2-05-14 05:59 来源: 21世纪经济报道
特约记者 河西
素雅的封面,仿佛远山淡影般的墨迹流过,一如她低调的为人。
《北国一片苍茫》、《亲亲土豆》、《花瓣饭》、《一坛猪油》,人民文学出版社最新出版的四卷本“迟子建短篇小说编年”,从题目看,就能让人闻到浓浓的土地气息。
现在担任黑龙江省作协主席的迟子建从小就生活在这片黑土地上。1964年的元宵节,她出生于中国最北端的漠河。之后,到大兴安岭师范学校学习,再入黑龙江作家协会工作至今,除了1987年在北京师范大学和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有过3年出省生活的经历,她近半个世纪的人生,都与那片高纬度的山川平原合为一体。
高纬度地域的特征——寒冷、苍茫、坚韧、厚实——已经深深地刻入了她的文本文体中,有女性的柔美细腻,更有萧红生死场般的近身搏杀的一击即中,让你感动。
自1985年发表作品开始,她已经完成了500多万字的小说,包括4部长篇,其中,《额尔古纳河右岸》为她赢得了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殊荣。
而短篇小说,像闪电。她说,虽然短暂,却如此炫目耀眼,并且,充满力量。
在童年,北极村星星照耀的夜晚,她的外祖母会给她讲的故事,往往也就是十多分钟一个。这短暂的故事常常在她的脑海中翻腾不休。也许就是在那时候起,她开始梦想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吧。
这么多年来,她与短篇小说心心相印、不离不弃。就是在历时两年创作长篇小说《伪满洲国》期间,她也不忘抽空写出《清水洗尘》这样的短篇佳作。
她想用她小说题目中出现的“雪、豆、尘、油”四字来概括短篇小说的本质:"‘雪’来自天上,属寒;‘豆’来自大地,属温;而‘尘’和‘油’,冷热纠结,既是世俗世界的产物,又是心灵世界的元素。能把这四字写足,无疑是参透了人世的冷暖欢欣,短篇也就亭亭玉立了。
长歌当哭,短歌行。
这一首黑土地上飘扬的短歌是迟子建人生的点滴感悟、片段悲喜,是大河中的一簇浪花、天河中一片涟漪,在等待着你去发现与感动。
文学上的“源”与“流”
《21世纪》:你出生于中国最北的漠河,又长期在黑龙江省生活,恋恋不忘的是黑土地,是否有意地要用文字的方式来记录这片土地上的人的生活史和心灵史?
迟子建:小说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作家心灵的折射。我生长在黑土地,热爱它,所以我的笔触更多地伸向了它。我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在京求学时,每到寒暑假回家,列车穿过山海关,到了关外,你会感觉吹过来的风都是那么与众不同,异常亲切。
《21世纪》:童年是否影响了你的一生?
迟子建:没错。我生长在大兴安岭,十七岁以前,我都没有坐过火车。除了在北极村,就是在森林深处的一个叫“永安”的小山村。壮阔的大自然,古朴的民风,以及那片冻土地发生的生与死的故事,对我影响很大。
《21世纪》:你在这套编年的前言列了很多短篇小说名家的名字,这些名家是否都是你特别喜欢的作家?有没有哪一位特别对你的短篇小说写作产生影响?
迟子建:我提到的那些短篇小说名家,确实都是我喜欢的作家。这些短篇名家风格不太一样,带给我的是不同的营养。契诃夫的深邃,普宁的忧郁,鲁迅的犀利,杰克·伦敦的苍茫,蒲松龄的诡谲,汪曾祺的闲适,总之,他们太不一样了,但我都喜欢。
《21世纪》:萧红对你是否产生过特别巨大的影响?
迟子建:最初写作时,我对萧红的作品读得并不多,那时我更喜欢屠格涅夫和川端康成等作家,他们对我影响比较大。系统地读了萧红作品后,觉得她是天才型的作家,她的《呼兰河传》《商市街》《牛车上》《手》等作品,已是文学经典,我非常喜欢。她是我们黑土地诞生的伟大作家。
《21世纪》:你小说中的魔幻成份,和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有没有关系?
迟子建:因为都市人远离了大自然,远离了乡村,对于那儿发生的人与自然的故事,一些人以为那是我虚构的,其实不然。我留意到有读者认为《额尔古纳河右岸》里的故事是虚构的,不相信有那么一个部落的存在,实际那是客观存在,我还实地做了采访。比如里面写到的萨满给人治病体现出的那种神力,确实曾发生过,我几乎没用虚构,把他们放入了小说。我们看到的现实世界多姿多彩,我们看不到的鬼神世界光怪陆离,这两个世界交织着,对我的写作同等重要。
《21世纪》:你的小说,以文字优美、充满诗意著称,你觉得这是否与你的女性性别有关?这种文字之美,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汉语的文字之美,在翻译文学和中国文学之间,你偏爱哪一类?
迟子建:也许与女性身份有关吧,女性更加感性一些。在翻译文学和中国文学之间,我更偏爱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的古典文学,我至今依然喜欢读古诗词。《红楼梦》《聊斋志异》,也是常读常新。翻译小说看得也比较多,其中也有许多我喜欢的作家。也许因为我生长的地方与俄罗斯接壤的缘故吧,我更喜爱俄罗斯文学。那片深沉博大的土地上,诞生了一批文学巨匠。
《21世纪》:同时,我又觉得在你的小说中,有一种萧红式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是一般的都市女作家所具备的,你觉得这种力量是否来源于与土地的亲近关系?
迟子建:如果说我的小说有力量,那么我赞同你的观点,这种力量来自于那片土地。
短篇小说更有张力
《21世纪》:谢冕先生在第二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颁奖会上,对你的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授奖词:“向后退,退到最底层的人群中去,退向背负悲剧的边缘者;向内转,转向人物最忧伤最脆弱的内心,甚至命运的背后。然后从那儿出发倾诉并控诉,这大概是迟子建近年来写作的一种新的精神高度。”是否可以概括你近些年来的文学方向?
迟子建:其实从一开始,我的笔触伸向的就是我熟悉的领地,而我熟悉的领地本来就在“底层”。只不过我早期的作品虽然伸向了“底层”,由于年轻,看问题不很深刻,呈现的风貌也就不那么大气。而随着阅历的增长,写作的深入,看到了人性的多面,写作自然而然发生了变化。
《21世纪》:《额尔古纳河右岸》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这部长篇是不是你自己最喜欢的作品?
迟子建:这部长篇调动了我的才情和我多年生活的积累,在我发表的长篇小说中,除了《满洲国》,它确实是我最满意的。
《21世纪》:像写《伪满洲国》,查了很多资料,酝酿了很多的时间,那么写中短篇的话,是不是就比较地自由?
迟子建:相对来说,写长篇压力更大,因为写作时间漫长,对作家的心智也是一种考验。但它也更具魅力,因为它提供给作家的空间很大。而写短篇,慢的话,通常十天左右就完成了,你可以尽快地品尝自己的劳动成果,确实让人愉悦。但这并不是说,短篇给人的空间不大,其实它更锻炼人,就是逼迫你做个好裁缝,懂得裁剪,不容许你说废话。所以好的短篇,张力大,气场足。
《21世纪》:在中国当代文坛,爱写短篇的小说家也不在少数,苏童、余华、格非、莫言、张承志、史铁生等等作家都写过不少的中短篇,你对他们的中短篇小说怎么评价?
迟子建:你提到的这些作家,确实都写过优秀的短篇。不过像莫言和张承志,他们的华彩篇章还是在中篇和长篇上。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命若琴弦》,我非常喜欢。你提到的苏童、余华、格非,与我都是六十年代生人,他们的短篇写得确实很好,尤其是苏童,他写了许多经典的短篇。中国当代文坛还有一些短篇高手,而且直到现在每年都有好的短篇让人眼前一亮,像王安忆、韩少功、毕飞宇、刘庆邦、叶弥等。
故乡是我的精神根据地
《21世纪》:你现在是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近年来,外界对于作家协会这种机构有比较多的质疑声,你对这种质疑声怎么看?在你任上,在作协的工作你做了一些什么样的工作?
迟子建:读者最终记住的,注定不是一个作家的头衔,而是他们的作品。作家最辉煌的头衔,不是官衔,而是他们用自己的好作品编织成的“文衔”。其实很多地方作家在做作协主席,而且也都为作家做了许多有益的事情,像韩少功、王安忆、张炜、方方等。我想没人因为他们是主席,而说他们不是好作家。黑龙江地处边疆,拥有文学的富矿,有些青年作家写的不错,但对外介绍不够。所以我策划编辑了以黑龙江中青年作家为主力军的“野草莓”文丛,今年推出第一辑五本,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希望在我任上,尽我所能,多为作家们办点实事。我的日常工作没有那么繁忙,所以也不会过多地影响写作,因为作协是由党组和驻会的副主席们负责日常工作的。
《21世纪》:在这样一个喧嚣的时代,如何保持内心的宁静?
迟子建:坚持自己的东西,不畏浮云遮望眼!还有,故乡是我的精神根据地,我在黑龙江漠河出生长大,即使在哈尔滨生活,每年至少回去两次。从童年到现在,我眼里装的都是大自然的四时风景,而且我们那里,每年有半年是冬天,特别寒冷,那片土地给我的精神世界注入了一种强大的东西,我被大自然的风雪鞭打快半个世纪了,所以遭遇文学的寒流时,筋骨会强健。我对文学的追求,这种坚定,以及内心的宁静,与这种成长环境也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