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开会
http://msn.finance.sina.com.cn 2012-05-17 01:27 来源: 第一财经日报跑题、一言堂、野蛮争论……规范化的议事规则让可操作的民主成为可能?
苏娅
[ 在袁天鹏和杨云标的引导下,乡亲们渐渐找到意见和利益不同的多方沿着一个议题充分表达观点,在规则的引导下通过论辩形成共识的方法 ]
“如果你说明天要演出,就有人说‘咱们明天去哪里赶集喝酒’,然后会议就开始跑题,所以开会开得非常累,好长时间还没回到正题。还有就是‘一言堂’,一个人一直在说,不让别人说话。开会的时候,本来有不同的意见很正常,有的人就会拍桌子:‘你小子怎么这样’——这种人身攻击我们把它叫‘野蛮争论’。所以,我们在开会时经常跑题、一言堂、野蛮争论,‘怎么开会’这个问题长期纠结着我们。”在谈论乡村议事程序时,面对开会的无序与无效,安徽阜阳南塘村兴农合作社负责人杨云标有此感叹。
开会本应是达成共识、完成决策的议事活动,却常常只有牢骚没有提议,冗长而低效的会议长期困扰国人,不独是在乡村,即使是企业、NGO、业主组织等相对由精英主导的会场,会议也总是因缺乏议事规则而无效地收场。
议事秩序在中国面临的挑战,不光困扰着在农村生活的杨云标,NGO人士梁晓燕也谈到:“在公益组织中,民主规则非常具有挑战性。因为参与者本身脱离了行政体系,也脱离了企业的那套等级和资本、等级说了算的系统。行政体系中是等级说了算,企业体系中是资本说了算,我们进入了公益体系和社会体系后,应该是民主说了算。如果民主说了算,整个管理这套东西,怎么跟它相衔接,怎么在一个相对民主的基础上获得很好的管理效果,对于这一点我认为很多组织都在纠结中。”
经历了太多无序而低效会议,自称“规则爱好者”的袁天鹏决心翻译和推广一本有关会议秩序规则的书——《罗伯特议事规则》。
这是一套在西方国家各个领域的会议中广泛运用的议事秩序规则,由美国工程兵军官亨利·罗伯特写作完成于1876年,内战时期,亨利·罗伯特帮忙主持一场会议,却把会给开砸了,他决心下工夫研究议事规则,并于1876年出版《罗伯特议事规则》。作为一部代表治理规则与决策流程的议事规则典范,其核心原则在于“谨慎仔细地平衡组织和会议当中人或者人群的权利”。亨利·罗伯特在书中明确提出:议事规则的精神在于“要让强势的一方懂得,他们应该让弱势一方有机会自由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见,而让弱势一方明白,既然他们的意见不占多数,就应该体面地让步。同时,他们仍有权利通过规则来改变局面”,由此,规则对会议程序、参会者的权利、主持人的作用及行为、决策的正当性等细节作了明确规定。
洋规则,土问题
2006年春天,袁天鹏开始翻译《罗伯特议事规则》,决心在中国推广,他希望对规则的推广能面向股东、业主、NGO成员和农民等四个有代表性的方向同时进行。2008年,寇延丁引荐袁天鹏与南塘村兴农合作社的杨云标相识,当时杨云标正苦于村里没有会议制度,没有人知道会应该怎么开。当年,寇延丁和袁天鹏到安徽阜阳南塘村,在当地村干部和合作社负责人的帮助下,以调研、培训、讨论的方式把“议事规则”潜移默化地教给村民,通过开会的实践,训练村民“如何在没有权威的前提下实现平等自治、达成共识与秩序重建”。之后,寇延丁和袁天鹏把“规则”进村的全过程记录下来,写作《可操作的民主——罗伯特议事规则下乡全纪录》一书,对西方议事规则典范与中国乡村政治生活、民主意识及中国乡村的现实逻辑相融合的过程进行记述。
杨云标是安徽阜阳颍州区三河镇南塘村村民,1998年回老家准备复习律师资格考试,发现农民维权总是碰壁,于是考虑进行有组织的维权,和乡亲们一起解决问题,杨云标的维权行动效果不错,上访事件越来越少,之后南塘村村民成立维权协会,2004年,杨云标又带领一帮六七十岁的骨干成立南塘兴农合作社,下设农资统购统销部、酿酒坊等部门,工作范围扩展到发展生产和商业等领域。
来南塘之前的几个月,袁天鹏在北京为阿拉善SEE生态协会制定议事规则。这是一个致力于治理沙尘暴的非政府组织,成员为来自不同区域、不同行业、不同所有制的企业精英。有趣的是,在建立《阿拉善SEE生态协会议事规则》的商议过程中,第二章第四条引起了参加者的注意,这条规则写明:会议授权主持人分配发言权、提请表决、维持秩序并执行程序,但主持人在主持期间不得参与内容的讨论。
袁天鹏强调,主持人不能发表意见,应该保持中立。当时,万科集团的王石随即发问,“为什么?”“要有权力制衡,裁判员不能做运动员。”袁天鹏记得,自己当时只解释了几句,王石就表示接受。
谈论议事规则在公益组织和乡村的推广经验,曾任“SEE协会”秘书长的杨鹏谈到:“南塘里面碰到的问题和阿拉善碰到的问题差不多。也就是,当使用这套自由人的平等的联合方式时,企业精英和我们农民们碰到的问题是大同小异的。不同在于,在南塘村,同样的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可解释得清的,得‘翻译’成老土话。”
面向南塘村村民的开会规则培训,没有“幕布”,PPT内容便在几张黏在一起的大白纸上进行展示。第一堂课,袁天鹏试图让村民们自己商议并表决出一套课堂纪律守则。当时,有人提出上课应不准睡觉,立刻引发了大讨论:反对者称,如果实在特别想打瞌睡,就可以睡;折中者认为,睡觉也行,但不能打扰别人。一时间,开会气氛虽然热烈,但讨论迅速偏离了方向。一个村民说:“一人发一个大辣椒,想睡觉就吃大辣椒”;戴着解放帽的老支书挥舞着双手,激动地分析睡觉原因:“睡觉不睡觉在于领导讲话,讲得好了根本不害困!”很快,会议被不断冒出的问题越扯越远。袁天鹏果断打断说,“吃大辣椒”是抗睡办法,是另一个议题,现在要制定的是开会纪律。在袁天鹏和杨云标的引导下,乡亲们渐渐找到意见和利益不同的多方沿着一个议题,充分表达观点,在规则的引导下通过论辩形成共识的方法:限制发言次数、发言人不要跑题、举手发言。
乡村会议最让杨云标头痛的是那些弃权的“老好人”。杨云标说:“总会遇到这样的尴尬:赞成的请举手,没人举手;反对的请举手,还是没人举手。“让他赞成,他不想;让他反对,他不敢。”杨云标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就是农村的“老好人”。
实际上,当袁天鹏与村民们讨论到“弃权”时,大家的疑惑尤其深。袁天鹏尝试举例:“如果9人开会,4个赞成,3个反对,还有两个弃权,这事通过没有?按正常的议事规则说,赞成票多于反对票,理应通过。可有人质疑,9个人里4个赞成,5个反对,该算没通过。”这么一说,很多人便又觉得有道理——因为,“如果他赞成,就不弃权了”。一位大姐站起来,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要是碰上件自己不打算同意的事,“我不同意,但我也不说我不同意,我就不说话!”袁天鹏接过话来说道:“弃权不一定是不负责任,但我内心明明反对,却说我弃权,这就是一种不负责任。”
议事规则背后
作为一个“个人、多数和集体权利都得到平衡兼顾”的方案,“自由而完整地表达意见”和“体面地让步”是议事规则明确的诉求,这一“洋规则”在中国遇到的最普遍挑战正是对权利的漠视与放弃。
尽管《可操作的民主》一书让很多人看到“通过训练,让民主生活成为一种内化的习惯和意识”的可能,甚至有评论称:这本书就是“民主素质论”最有力的反证。因为它证明了,中国最普通的农民也可以掌握复杂的议事规则,他们不再满足于鼓掌通过或直接投票——没有讨论不能投票,直接投票违反议事规则的核心高管,相当于多数人的暴政——他们希望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但对于当下中国社会,如何经由对规则的实践,让自治行为成为一种内化的习惯和意识,仍是一个艰巨的问题。
在长期致力于业主维权和城市社区治理的陈凤山看来,“中国人太缺乏权利意识和权利主张能力,表达意见的时候很多人觉得没用,甚至不愿意做这个事,(他认为)这个对我太累了”,这是权利意识中的常见问题。陈凤山援引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一书中强调的“自治的传统对一个民主社会的基础性作用”,进一步阐明自治行为的积极意义:“表达意见当然有用,像很多小区经历过这种业主自治之后,小区的环境改变了,跟物业公司的关系协调了,甚至能够自主调价了,这就是你的自治行为,我不把它称为是民主行为,我称为是‘自治行为对社会的推动’。”
针对《可操作的民主》一书谈论议事规则在中国的推广,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社会政策研究所李楯教授认为:“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我们需要议事规则,但绝不只是缺《议事规则》,我们要面对的问题是:中国的真问题是什么?”“大家相互善待,我守规矩、你也是守规矩的,在这个前提下,这个规则才是成功的。这里头有些很重要的问题,涉及当前中国的社会形态,包括权利系统和制度等。所以,我要提出一个问题,就是议事规则是可以被定义的,因为它完全可以做成一种表征化的游戏,需要这里面有一个观念、制度的先决条件。所以我觉得如果结构系统不改变的话,议事规则的作用值得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