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东京

　　我喜欢把东京看成一套套文字。它是松动的，枝叶蔓生而情节纷陈的，没有结构即是它的结构

　　叶孝忠

　　一年后，东京如常。

　　这次拜访东京刚好是3·11地震海啸的一周年祭。日本媒体对赔偿、核能安全的讨论依旧沸沸扬扬；政府大楼前挤满了手持白色蜡烛的游行队伍，点点微弱的烛光令人感觉到安详，却有种无声静默的力量。司机说，除了纪念3·11的罹难者，游行队伍也同时呼吁政府认真思考核能等问题及后遗症。

　　当前外国人到日本旅游的第一个顾虑依旧是辐射问题。虽然日本观光局和政府已投入大量的物力财力，通过发布辐射指数（数字都比一些亚洲城市来得低）来挽回旅行者的信心，但人们对日本之行还是有所担忧。

　　东京还是东京，依旧是亚洲最时尚和最具活力的城市。说东京重生，或许是低估了它。灾难发生几天后，城市又开始运转，日子还是要过，地铁还是得挤，根本无暇去操太多心。

　　我喜欢把东京看成一套套文字。它是松动的，枝叶蔓生而情节纷陈的，没有结构即是它的结构，而对于一个匆忙的旅人来说，或许只能阅读到一行句子，一些断章取义的段落，但也能轻易获得快感。阅读东京，可以一气呵成，但最好的方式是东一段西一章的跳跃式读法，利用发达的地铁，由上野到新宿再回银座，用这样漫不经心的心态来享受东京，也更契合这座大都会的气质和脉搏，感受到它的容量。它们各自都是东京，但也都不是东京。

　　典雅俳句

　　浅草一带可说是一句句典雅的俳句，意简言骇。将于5月22日开幕的东京天空树，位于浅草附近的押上，已经傲然成型。这个全世界最高的电视塔设有瞭望台及购物休闲场所等，开张后必然成为东京的新地标。这一带是东京的老区，选择将天空树种于此，就是希望通过这棵大树给老区注入活力。天空树高634米，名字颇富诗意，宛若一棵参天树干，树身刷上了日本人最喜欢的蓝白色，线条简约细节丰富，还未开张就已经有不少日本人和游客慕名前来与树合影。

　　由天空树步行到浅草，这个挤满了百年老店的东京老街区也是浅草寺的所在地。隈研吾设计的浅草游客中心已近完工，就和浅草寺的人流和大红灯笼对望。游客中心的设计灵感来自日本传统的町屋，原为连排的町屋，被拆解了层叠起来，屋顶处成了游客憩息的空间，外立面的竖条类似町屋常见的窗花，应该能为室内空间制造出隈研吾招牌式的光影效果。日本灵感往往源自于对传统的重新解读和致敬，因此传统得一丝不苟的浅草也能特立独行。

　　如果银座是小说，那么她必然是《追忆似水流年》，像老得优雅的艺伎，每一个小动作能令人惊叹 。银座当然是奢侈品牌必争之地，在这里有个家，就等于昭告天下其国际化的架势。这几年银座也越来越亲民了，星期天甚至关闭了主要街道，让居民享受步行、骑车之乐。在东京期间，老派贵气的银座迎来不少新邻居。由川久保玲主导的Dover Street Market和全球最大的优衣库同时间于银座开张，让不去银座的人有了去银座的理由。DSM就在优衣库的后面，以一座玻璃桥相连，和伦敦的DSM一样，顶楼也设了来自巴黎的Rose Bakery，银座分号同样承继了DSM的精神，创造了一场场川久保玲所谓的美丽的混乱。DSM的灵感来自伦敦的市集，网罗了来自世界各地设计师的创意点子，思想火花在这里得以交流和迸发，其中不少产品还是独家在DSM里发售。每个牌子的店面设计都富有临时感，没有固定橱柜，因为每半年，DSM都会更换其设计，风格十足的Shabby Chic，不少更衣室的设计也富有创意，其中一个由多个回收的衣柜组成，简直就像是装置艺术。

　　

　　隽永短诗

　　东京也可以是一首隽永的短诗，如代官山的一个灿烂午后，树影摇曳，我如一尾鱼潜入小街小巷小铺的缝隙间，悠游自得其乐，正如这些小店的主人。小店的布置及设计哲学，其实就是诗，那么精致，千锤百炼，叫人阅读时，得小心翼翼。

　　近期新开张的代官山T site是东京朋友极力推荐我去看看的。一出火车站，只要跟着人流就能到达。T site是个复合型商业场所，以蔦屋书店为中心，包括了餐馆、便利店、宠物美容店、自行车店和相机店等十来家商铺。蔦屋是日本最大的图书、音像连锁租借店，这家代官山店共藏有14万册书、8万张电影DVD和10万张音乐CD。店内设计了不少休息空间，二楼咖啡馆摆放着独特的收藏品，包括上世纪60至70年代的摇滚唱片、首版小说和超过3万册的老杂志，不少都是绝版。店中有多种外语和日语的杂志书籍供选择，还设有礼宾柜台，能帮你预定机票和推荐阅读书目。书店内没有畅销书专柜，而是让著名作家提供阅读书目。在这个书店相继倒闭的年代，传统书店的经营模式也应该转型，好的书店永远有聚集人流的魔力，这是网店永远无法取代的优势。蔦屋书店的老板说：“若书店还在贩卖网店能买到的产品，那人们为什么还要来书店？如果提供舒适的环境和服务，还有人向你推荐好书好音乐的话，你会想来吗？”由蔦屋书店的人潮来看，很多人都用实际的行动给了答案。

　　表参道上则是一个个感叹号，这条路几乎成了一本百读不厌的经典作品，每次阅读都有新发现。表参道原是一条通往明治神宫的道路，两岸种满壮硕的榉树，现在则连接着街头感的原宿及矜贵的青山。离开原宿往青山方向迈进，就是国际知名品牌们的“教堂”，世界各地的拜物教信徒的朝圣地。我个人较为喜欢由MVRDV创作的Gyre(漩涡)，这栋低调却张扬的建筑以叠层扭转式的造型，在设计爱好者心中掀起了小小的漩涡，这个小型的购物商场内还有Martin Margiela，如厂房一样的专卖店，还包括东京首家纽约现代博物馆的精品店。

　　Gyre有趣的结构造成了多个欣赏建筑的方式，各楼层之间设计了不少露天的梯级。顶楼是享乐主义者的安乐窝，露天的酒吧位置刚好能看到妹岛和世为Dior设计的店面，一身东京最擅长的白色，如天使堕入凡间。对面则是开张后引起关注的表参道之丘，原本简单丑陋的廉价住宅经过安藤忠雄的改造成了表参道上的明星地标，除了住宅，还包括精品店、博物馆等。这提醒了我们，美可以由简单中滋生，再平凡不过甚至庸俗的物体只要好好打理，还是能散发出无穷魅力。

　　表参道上各大品牌店的背后，都有一些当今在设计界呼风唤雨的名字。丹下健三的Hanae Mori大楼、黑川纪章的日本看护协会、伊东丰雄的Ｔod’s、隈研吾的one表参道，各种风格争奇斗艳。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个性十足的建筑却能完全和谐的相处，各有各的法宝，也各有各的相处之道。我想那可能是两岸成排的榉木发挥了作用，将它们有机地牵在一起。终点站也是整条表参道的高潮，由赫尔佐格&德梅隆设计的Prada旗舰店，建筑外层采用了特殊研发的透明材质，如巨型的凹凸镜片，铺排成清凉的盛宴。表参道上的小街小巷也有别样的精彩，午后随便乱逛，找到了奈良美智开的咖啡馆，这个日本艺术家所描绘的大头吊眉小孩，总是一幅邪恶的表情，然而这家名为A to Z咖啡馆却温馨得让人忘记邪念。咖啡馆供应好喝的咖啡和优质简餐，馆里还设有一个木造小屋，全由回收的木材建成，以艺术家的工作室作为主题。

　　精妙小说

　　如果说表参道是由一个又一个随机漂亮句子组成的散文，那么不远处的中城就是一篇斟字酌句，起承转合巧妙构思好的小说。这样的大手笔自然要找到顶尖的大师精心策划。我们由黑川纪章的国立新美术馆开始了阅读。这是一幢适合在灿烂阳光下欣赏的建筑，波浪式的玻璃帷幕融化了现代玻璃建筑于人的冰冷感，也为室内创造了粼粼的光影。提倡有机、共生等设计理念的大师，通过设计暧昧空间来达到其建筑的理想和目的，整栋建筑几乎是透明的，室内地板采用了进口自婆罗洲的硬木，并一直延伸到室外，模糊了里外的空间，并和周遭环境有了亲密的喃喃私语。优秀的建筑师经常打破常规，比如美术馆的入口设计得不成比例的小，或许就是不想树立一道门老死不相往来。我最喜欢美术馆入口处的存伞处，如一小亭子，一圈圈的伞锁，改变了所谓惯例，好的设计，就是不断提醒我们原来很多事物是可能改变的，让你发出原来这样也可以的惊叹。

　　这个美术馆没有自己的藏品，主要为各大型展览提供场地，馆内却设有图书馆、咖啡厅餐馆、研究室等，减少了保存和维修藏品的经费，却能给东京的公众引进更多更有意思的展览。

　　一座座城市，像松散的文章一样连接着，它们因为对方的存在，才存在着，每个段落都说着自己的故事。就算是最正统和经典的东京故事，也容许各种变调，这就是东京的魅力。在东京当一个旅人是幸福的。因为他最没有负担，能用各种角度来诠释、来误解、来虚构一座他刚认识的城市。当然，爱上东京的旅人是痛苦的，因为他永远意识到东京不属于他，总有一天要离开她，因为我们会老，而东京永远不老。叶孝忠/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