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鸿基的殇

　　见习记者 吴丹 姜中介 香港报道

　　一缕残阳斜照在香港港湾道30号新鸿基中心。十几个“蜘蛛人”正在这座楼高215米的新鸿基地产（后简称“新地”）总部外墙上拆卸庆祝新年的灯饰，这些亮黄色的霓红灯饰在墙面上勾勒出一幅生气勃勃的腾龙图案，寄望公司在水龙年能继续飞龙在天，蒸蒸日上。然而谁也没有料到，黄龙灯饰还未拆下，新地就卷入了一场TVB式的豪门恩怨。

　　3月29日，新地两名联席主席郭炳江和郭炳联两兄弟因涉嫌触犯《防止贿赂条例》被廉政公署拘留。廉政公署还向公司写字楼发出了搜查令，要求新地尽快提供有关指控的资料。受此消息影响，这个从事发前近3000亿元市值的香江地产大鳄已跌至约为2200亿港币的市值，在迎来公司上市四十周年庆的同时，也面临着自成立以来最大的危机。

　　知情人士普遍认为，郭炳江和郭炳联两兄弟被请进廉政公署，与其兄长郭炳湘脱不了干系。

　　郭家兄弟之间的关系紧张由来已久，早年被悍匪张子强绑票的郭炳湘，一直被二弟郭炳江、三弟郭炳联指患有躁郁症，郭炳湘在协助廉政公署调查其二弟、三弟之时，走的是特别通道。

　　曾在廉政公署任职多年的李威透露，郭炳湘和两个弟弟的拘留在操作手法上还是有所不同，“廉政公署让郭炳湘助查时进出秘密通道，没有任何媒体拍到当时的情况。目前廉政公署相信他涉案不深，由他转做特赦证人，就不用担心被起诉，更容易咬出‘大鱼’。”

　　2008年，作为郭氏长子的郭炳湘被其母亲和两位弟弟踢出新鸿基决策层，此后的2010年，郭氏家族信托基金作为遗产被一分为三，其中，唯独没有郭炳湘的一份。

　　在此情势下，如郭炳湘转做特赦证人，意味着他的证词极有可能将他两个弟弟直接送进监狱。

　　前有霍英东家族兄弟为了争夺家产对簿公堂，赌王何鸿燊重病仍要坐着轮椅轮流出席各房为他准备的年夜饭，新地的兄弟阋墙其实是港澳豪门家族企业“接班难”的真实写照。香港的家族企业起步较内地早三十年，不久后，内地家族企业也将面临接班和继承的问题。紫荆花下，正在上演的争产大剧就是前车之鉴。

　　兄弟阋墙

　　在香港中文大学的范博宏教授看来，新地的兄弟反目实际上是家族企业缺乏制度化管理的写照，家族企业应该设立一个类似于“家族委员会”的机构，帮助其进行家族事业的延续工作。

　　多年研究家族企业的范博宏指出，家族委员会与董事会是家族与企业层面的治理平台，是西方家族企业中常见的双层规划制度。家族委员会由家族各分支的代表组成，有时也有非家族的职业咨询人士，其设置目的是协调家族事务，整合家族对企业重大经营事项的意见。而董事会由家族股东代表、企业经理层与独立董事组成，任务是代表所有股东监督企业经营与提供咨询。

　　这种双层的治理机制，可助家族对企业进行有效控制，并隔离家族纷争对企业正常经营的干扰。

　　范博宏所言非虚，新地并无制度化的规范管理，目前的绝对控制人是郭家三兄弟的母亲邝肖卿，她的一家之言将左右最终继承人的归属。

　　时间回转到2008年2月，当时的新地最高管理层正经历一场人事大地震。当香港其他地产大亨还潇洒地穿梭于各种政商酒会的时候，郭炳湘却忽然从当时新地主席兼行政总裁的位置上“被休假”3个月，职务由两个弟弟分担。“休假”结束后他未能如愿重掌新地，无奈之下只好向法院申请临时禁制令，阻止董事会就“终止其职务”进行投票。

　　这场争夺新地最高宝座的拉锯战最终以郭炳湘彻底被踢出核心决策层告终。已届79岁高龄的郭德胜遗孀邝肖卿接掌新地主席的位置，一年半后“传位”给两个小儿子。

　　经过两个弟弟的“努力”，郭家长子从新地说一不二的一把手沦落到只剩下一个“非执行董事”的头衔。

　　郭炳江和郭炳联当时以一个外界愕然的理由要求罢免郭炳湘：哥哥得了一种叫躁郁症的精神病。

　　但为郭炳湘贴身服务的刘诚并不认同这个观点，“明眼人一看都知道，如果患有精神病，能谈下这么多地产生意吗？郭炳湘到内地谈生意时，常常一天三四场安排见政府官员，这些接待都是费力费神的活动，难道他还可以当着那些官员的面精神病发作吗？”

　　郭家拿出的郭炳湘得精神病的主要依据，是他在1997年曾被世纪悍匪张子强绑架，受到非人虐待后精神失常，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在张子强手里究竟经历了什么。

　　在外界看来，精神病仅仅是一个借口而已，郭炳湘的出局追根溯源是背离邝肖卿对于新地的发展规划，郭炳湘为扩大自己在新地的势力范围，进军两个弟弟并不重视的内地房地产市场，在新地在香港的很多业务已经被两个弟弟接手的情况下，意图实现自己的“曲线救国”。

　　两个弟弟在内地房地产市场偏向“保守”，而郭炳湘则是积极紧跟。据悉，在2007年，新地在内地的业务急速扩张。公司在广州取得3个项目，在成都拿下两个项目，又与内地发展商共同合作开发珠江新城猎德村项目。根据相关财报数据显示，当年公司在内地的土地储备面积已达527万平方米，同比上年涨了3倍以上。而在此之前，新地在内地开工或待开工项目也不过6个，其中两个都是以内地地产商主导的合作项目。

　　然而郭炳湘在内地的宏伟蓝图，并未得到两个弟弟的认可。一位为新地工作多年的老员工私下透露：“有些核心高层觉得内地的项目发展太迅猛，而且不少项目的地拿得比同行偏贵。”

　　但郭炳湘仍雄心勃勃地表示，公司未来会将内地投资额从当时占资产总值的17%提升至30%，这打破了新地内部 “投资内地不得超过总资10%”的规定，并开始对此前的一些决策作出调整。郭炳湘在内地业务的急速扩张被邝肖卿认为是“好大喜功”式的发展——此时，“胜利的天平”已经向两个弟弟倾斜。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随着新地内部斗争越来越复杂，郭炳湘为了壮大己方的声势，意图将唐锦馨这个“外人”纳入董事局。这个举动最终惹恼邝肖卿，在她的支持下，两个弟弟终于将郭炳湘彻底踢出新地的决策圈。

　　据了解，唐锦馨的父亲唐全是上世纪70年代的“机器大王”，前夫是香港私家医院联会主席刘国霖。郭炳湘在获释后确实曾有几年时间异常小心，远离公司业务，不相信任何人，也较少回家，多数时间待在唐锦馨的住处。在2002年后，在唐锦馨的陪伴和鼓励下，郭炳湘逐渐走出绑架阴影，开始回到新鸿基地产主持工作。据为郭家服务多年的甄铭茵透露，郭炳湘是在唐锦馨的建议下，开始进军存在巨大商机的内地房地产市场。

　　对此，范博宏认为，家族企业接班人与上一代人之间的经营理念差距将直接影响到接班质量，郭炳湘无疑扮演了背离上一代意愿的“叛逆者”角色。“好大喜功”式的发展加上企图收纳“外人”进入董事会，郭炳湘的种种行为偏离了邝肖卿的想法，被踢出局并不意外。

　　“逼宫”的背后

　　如郭炳湘转做特赦证人，那意味着他的证词极有可能将他两个弟弟直接送进监狱，郭炳湘的做法颇有几分“逼宫”之意。

　　尽管在两个弟弟被捕之后，郭炳湘经常高调回新地总部办公，表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司利益，但这并没有换来母亲的信任。据刘诚透露，邝肖卿早在2008年让郭炳湘卸任时，就已暗示他不再适合做主席，“只要不做主席，一切都好说。”

　　实际上，在郭炳湘离开公司后的几年时间内，两个弟弟在新地内部已经安插了众多亲信，这也给郭炳湘掌权增加了很多难度。

　　而对于郭家有可能仿效香港大珠宝商谢瑞麟父子当年被捕后由媳妇执掌公司，从三个能干的儿媳妇中挑选一位接任主席的说法，甄铭茵认为可能性极小，“郭老先生离世前曾立下遗训，除了自己的妻子外，新地主席的位置必须是郭家的人担任，永远不能落入外姓人手中。”

　　“外界都说郭太偏着两个弟弟，其实她最上心的还是怎么守住先夫这份基业。”甄铭茵表示，邝肖卿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实现“鸿基永固”，当时郭炳湘意图将唐锦馨纳入董事局的计划破产就说明了一切，邝肖卿对先夫“遗愿”执行力度相当坚决。

　　至于从第三代中挑选能人担任主席，甄铭茵觉得更不可能，认为郭家的第三代大多资历尚浅，上不得台面，新地如此规模的生意，需要一个强势人物压场。

　　在甄铭茵看来，邝肖卿极有可能像4年前一样，重新执掌新地主席之位，“她是这个家族企业的精神领袖，又是家族信托基金的控制者，目前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与新地高层有过多次密切接触的高盛资深操盘手戴维认同甄铭茵的看法，他同时透露郭家目前在世界范围内搜寻一位德高望重的职业经理人，为董事局注入新鲜血液，挽回投资者信心。

　　“出事后复牌第一天市值就蒸发了280个亿，如果再不请个有威望的人‘坐台’，恐怕真没人敢买新地（股票）了。”戴维无奈的向记者叹了口气。

　　范博宏称，空降职业经理人在香港家族企业相当罕见，只有在家族下一代还很年轻仍需历练的情况下，才会引进职业经理人进行管理。然而，目前新地的郭家三兄弟已不再是“年轻仍需历练”， 邝肖卿选择职业经理人的举动实属无奈。

　　“如果没有一套健全的公司治理制度，选择职业经理人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范博宏表示，家族成员与职业经理人之间的最大差别是对家族价值理念的认同程度，因此香港家族企业选用的职业经理人往往具有稳健和忠实的特质，他们很多是香港本科毕业后即加入家族。“每个家族都有特殊性，职业经理人需要长时间才能适应家族企业文化。”

　　在此基础上，“在家族成员矛盾无法调和的情况下，分家或是最佳解决方案。”范博宏指出，分家是一项重要的家族纷争解决方法，在家族成员歧异过深、关系无可修补的情况下，解除家族合约是止损的最后做法。

　　事实上，新地在兄弟矛盾日益激化的时候也选择了“分家”，但邝肖卿在分家方案上的处理最终导致郭炳湘与兄弟反目。2010年10月4日，邝肖卿表示，重组郭氏家族信托基金，该基金拥有约42%的集团发行股份。即便按照新地近期暴跌后每股股价89元港币计算，持有10.9亿股的家族信托基金市值仍达973亿。然而在字眼上值得玩味的是，她将基金股权均分为三份，给“郭炳湘的家人”、“郭炳江及其家人”和“郭炳联及其家人”，上面并未出现郭炳湘的名字。

　　基金股权的三分之一，目前市值约292亿港币。据甄铭茵透露，“郭家已经证实，受益人不包括郭炳湘。”换言之，作为郭德胜大儿子的郭炳湘将无权分得这292亿元的遗产。

　　被剥夺基金受益人的权利后，郭炳湘做了很多努力试图挽回，比如向瑞士国际仲裁提出要查看家族基金最新结构等，最后均以失败告终。郭炳湘从父亲逝世后当仁不让的接班人，到被世纪悍匪绑架留下心理阴影，再到管理理念与弟弟以及母亲南辕北辙，内斗失败沦为没有决策权的“非执行董事”，最后母亲狠心剥夺家族信托基金受益权——逐步被“边缘化”的他最终选择“逼宫”。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的七步诗言犹在耳。只有放弃兄弟相残，让家族企业管理顺利过渡到制度化管理，才有可能实现新鸿基创始人郭德胜当年“鸿基永固”的心愿。新地的兄弟纷争也给其他香港富豪们敲响了警钟。就在5月26日，现年83岁的“亚洲第一富豪”李嘉诚根据两个儿子不同的“喜好”，将价值约250亿美元的财富帝国分属两子，延续李氏家族的二代财富传奇，也避免了自家上演TVB式的豪门争产大戏。继李嘉诚后，恒基地产主席李兆基、九龙仓集团主席吴光正和嘉华国际（0173.HK）兼银河娱乐主席吕志和相继开腔，开始将“分家大计”提上议程。能否顺利地选好接班人，是这些商业巨擘如今共同面临的巨大考验。

　　（本文述及的新鸿基主要信息源自《二十一世纪商业评论》杂志《新鸿基：王子复仇记》，应采访要求，文中部分人士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