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煤矿安全主管的自白：矿难和安全心里没底

　　作为一名安全主管，既要尽心管理安全，也要会做人，更重要的是运气要好，因为矿难和安全谁心里也没底。

　　口述 |黄康 文 | 本刊记者 王晓夏

　　总的说来，大集团的煤矿安全搞得还是很好的，但其中的问题也很多，各方利益之间的“猫腻”也很多。作为一名安全主管，你既要尽心管理安全，也要会做人，更重要的是运气要好。因为，别的都可以保证，但矿难和安全谁心里也没底。

　　“领导担心安全指标用光”

　　要说省属大集团安全抓的不行，那也说不过去。要保障安全生产就要下资金投资，设备、人员、规章都是投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省里搞的煤矿资源兼并重组是对的，因为年产60万吨的私营小矿要按照大集团煤矿的安全投资标准根本不可能盈利。

　　不说大集团煤矿的设备如何，就从安全监管的人员配置上，就是很大一笔投资。集团里设有安全主管部门，各矿也都设有安全部，所有安检员都归安全部管理，这些人又分成“大班”和“小班”，每个工作面每个井巷都有安检员布点跟班。

　　设备上更不用说，整个煤矿各个地方都有实时监控瓦斯的探头，全部联网，浓度一超标就报警，达到危险值，网络就自动切断电源。除此之外，井下按省里的要求，也都配备了“六大系统”(监测监控、人员定位、紧急避险、压风自救、供水施救和通信联络)。

　　在制度上，安全责任也是各个煤矿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每个煤矿都有安全指标，工伤都被统计在内，连工人手上有伤口都是要追究安全监管人员的责任。每到年底，很多煤矿领导都担心安全指标用光或超标，如果当年煤炭产量完成任务的话，煤矿宁可停产，提前十几天放假也不会继续生产。这样等年后复产后，下一年的安全指标就会开始统计，没有超标的危险，如果一旦超标，这些数据都会影响他们的仕途的。

　　一般来说，大集团煤矿安全管理的重心都在基层管理，就是抓井下的违章违纪，处罚也相当重。执法第一线的安检员在井下权力是很大的，发现问题，如果严重就会报告矿里的安全部，安全部就会勒令井下停产。在我们煤矿，安检员如果发现矿工违规违纪，如果按规定开罚单，一罚就是2000，如果再加上各个生产队内部再处罚，有时候罚款能达到2万多。所以如果被安检员逮住，矿工也乐于给安检员红包，这样的私下交易并不少见。

　　现在集团里有个高瓦斯的模范煤矿改变了这种做法。人家提出了新的理念，就是安检员在井下的工作就是杜绝安全违章，井下安全管理主要以劝阻为主。

　　根据我多年的工作经验来看，这条办法根本不行。因为井下很多时候出事，都是井下工人人为操作原因造成的，说白了就是人员素质的问题，如果不罚，很多工人根本不管你那些规章。

　　我们经常给工人安全培训，一遍又一遍，但是工人下井后，脑袋里根本没有你的规章，都是想尽快完成自己的活儿，然后赶紧升井离开。只有工人素质达到一定程度，才能真正从内心接受，自己遵守安全规章是为自己安全负责，而不需对安全监管人员负责。   

　　因为煤矿和井下的生产队都是独立核算，各个队的收入都和产量挂钩，所以各个生产队不是平时给安全管理人员好处，要么就是年底或月底的时候额外算些“补助”。

　　“要给专家留点面子”

　　如果说集团大矿一点问题也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集团大矿安全生产的重点都放在抓井下工人违章现场，毫不手软，原因很明显，因为这是很多矿难发生的直接原因。但是，对于很多煤矿工程和技术上的系统问题，却很麻痹，因为这些问题尽管都是隐患，但并不至于马上出问题。

　　此外，煤矿开采是个很大的系统工程，涉及很多技术领域，比如通风、供电等等，很多问题如果不是这一领域的专家，你很难搞懂也很难搞清楚。说实话，有些系统安全问题，我也拿不准。

　　正因为这些问题很隐蔽，所以集团也不好查，省煤矿安监局更难查，尽管他们返聘了很多经验十分丰富的退休工程师。

　　当地煤炭局从来不到集团来查，只有省煤矿安监局每年下来检查一次，有时候他们也委托当地的分局代表他们来检查，但是这些系统问题他们根本查不出来。

　　原因很简单，他们来检查的时候看到的都不是平时生产时候用的煤矿图纸，有的是早就准备好的，有些是得到风声要来检查，突击几天弄出来的。

　　他们拿到这些图纸，然后随机指几个地方去检查。由于真正有问题的工作面和巷道都被隐藏起来了，井下那么大，那么复杂，且图纸上留下的大都是没有问题的地方，检查的专家团根本不可能发现。如果不依赖这些地图，他们至少要蹲点好长时间后，才能真正发现这些系统问题。

　　除了地图是假的，他们检查室，所去的工作面也都停工了，即便生产也都是抽派那些证件齐全的工人和技术人员在边上等着检查。都是精心准备过的，你能查出什么问题来？

　　当然了，也要给专家留点面子，既然人家是来检查的，一点问题都没有也说不过去。所以在图纸上本身很多地方就都有漏洞，井下专家也会挑出很多问题，但是这些都是无关痛痒的问题。

　　有一次，我陪同专家检查到一个指示阀门，专家说这个阀门松动了，但是其实根本没有。原因就在于专家用的是他原来所在其他集团工作时的标准，但按我们集团的统一安全标准并没有松动。

　　总之，检查团没办法检查到这些系统问题。

　　如果问为什么会存在这些系统问题？说白了煤矿还是企业，是企业都会追求效益，有些不是很安全的设计，完全是为了能增加产量，增加企业盈利。也正是因为如此，集团也才不那么下大力气监管这些问题。

　　如果你作为安全监管主管，明知道这里存在问题，那你最好也别太较真儿，和矿长和全煤矿作对没好果子吃。尽管一旦发生矿难，安全主管的责任很大，但是谁又知道肯定会发生矿难？安全主管既要会做人，运气也很重要啊。

　　说到这里，你可能会问“国家不是有‘以风定产’的规定吗？”，回答是肯定的，但问题是你怎么去计算一个煤矿到底超产了没有？煤炭开采出来后，都堆在煤场里，你怎么能准确测定那里到底堆了多少？就算你能准确计算出来，现在煤炭行情这么好，基本上都是供不应求，去路很多。另外，你也不必担心票据问题，买家敢买自然能解决票据问题。   

　　一个煤矿每年超产个10万吨很正常，多生产的煤即便不卖，堆在煤场里，也是一个保障，谁知道你下一年能不能完成生产任务，如果完不成去年多生产的就能弥补上差额。

　　“瞒报理论上比较困难”

　　煤矿企业出了安全事故能否瞒报，这个问题在我们集团理论上是行不通的，因为集团下属的煤矿都没有独立财权(被兼并的联营煤矿，按规定也没有独立财权，但是由于集团派去的主要管理人员根本无法掌控实权，所以这些煤矿很多依然有财权)。

　　没有财权，就没有办法和家属谈，没办法善后，所以瞒报理论上比较困难。集团公司要求下属煤矿，在矿难发生一小时之内必须上报集团公司，但没有强调上报当地政府部门。(根据省政府相关文件，矿难发生后一小时也必须上报当地行政主管部门)

　　尽管理论上不允许，但之前也发生过瞒报事件，集团下属煤矿发生矿难，但后来实在瞒不住了，才上报集团，这让集团高层很生气。

　　生气归生气，换谁在煤矿领导位置上，如果能悄无声息解决矿难，谁都会这么做。不说集团大矿矿长能赚多少，之前集团反腐落马了一个小处长，从家里搜出2000多万的钱来，光是超市卡就装了整整两脸盆。

　　有些矿难是小事故，工人没有外伤，这个还是能打个“埋伏”(瞒报俗称)的。

　　但如果是瓦斯爆炸，这个肯定瞒不住。这里不是因为有声音，而是因为影响太坏，尤其是对煤矿现有工人的影响太坏，曾经有煤矿发生瓦斯爆炸后，很多工人都辞职不干了。这样的矿难，消息面扩散的很快，想瞒报都瞒不住。

　　上次矿难发生后，煤矿领导全部被控制起来，公检法也都介入。领导们都安置在城里的出租房里隔离审查，事后都被掳了职。

　　如果说，集团原下属煤矿不太容易隐瞒矿难，但是那些联营煤矿就很容易隐瞒了。他们有独立的财权，集团派去的“六长”又管不了人家。不过，就算是能管得了，如果真发生矿难他们也肯定希望能隐瞒下来，因为安全责任必须由他们来承担。

　　在集团开会时，有时候经常碰到他们(集团派驻联营矿的领导)，他们总是哀声叹气地抱怨，就是因为尽管他们管不了联营矿，但是如果真出了事，他们还是承担主要责任。

　　在煤矿这个层面，如果发生矿难，矿领导们都希望能隐瞒，但是能不能隐瞒下来，就不好说了。另外，集团会不会瞒报那我就不知道了，毕竟真发生矿难，集团领导在省里面子上毕竟也挂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