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股市该为谁服务 郭树清新政冲击资本市场

　　如果说尚福林任内需要考虑“改革的力度、发展的速度与市场的承受度”，踩在前人肩上前进的郭树清显然希望，在自己任期内将证券市场一举正本清源，从根本上完成资本市场向市场化回归的历程

　　本刊记者 刘欣然 发自北京

　　新任证监会主席郭树清上任到现在百日有余，媒体的报道也从郭树清“讷于言”、“三把火”、“新气象”到“百日新政”，郭在资本市场引起的反响从溅起浪花到掀起波涛，现在已经成功地引发了一场海啸。

　　郭树清的目标指向无不是资本市场积淀已久的沉疴，力度之大令人震惊乃至惴惴。整个资本市场，从证监会到各路机构再到广大市场参与者，空前活跃，意气振奋。

　　上任百余日，郭树清展示了极强的专业能力和理论修养，抛出了清晰的施政方针。就任证监会主席之前，业内印象认为郭树清乃更着意仕途之人。百余日之后，郭树清成功地从一个理论上的改革论者，转变为改革的践行者。在接受日本《朝日新闻》记者采访的时候，郭树清喊出：相信市场，相信改革。

　　《朝日新闻》如此评价郭树清：“作为证券市场看守者的郭树清先生，站在中国改革开放政策的前线。”

　　证券市场为谁服务？

　　证券市场为谁服务？中国证券市场已经开办22年，问这个问题几近荒谬，却又切中要害。

　　证券市场作为要素配置最为市场化的手段，理应用最为公平、公正、开放的手段将社会闲散富余资金积聚起来进行优化配置。国际上成熟的证券市场都是市场经济发展的自然产物，而我国的证券市场却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时期的“舶来品”。邓小平一句“可以大胆地试”，中国证券市场成立了。22年的历史中，在国情和经济规律之间，证券市场更多地倾向于尊重国情。

　　成立之初，证券市场的主要任务是为国企脱困服务，上市公司沦为大股东也就是国有股的“提款机”。证券市场的奠基者高西庆曾经为此非常痛心，但看到90年代国企惨状，以及“靓女先嫁”的现实也就默不作声。

　　周小川时代提出证券市场国际化、市场化，无奈市场化基石不存在，在周的任内国有股改革失败，股市暴跌。

　　“坐上火山口”的尚福林上任后提出“既不割裂历史又不超越历史”、把“改革的力度、发展的速度与市场的承受度相结合”的施政思路，任内最大功绩便是完成了股权分置改革，实现了全流通，证券市场完成为国企脱困、改革服务的使命。

　　此后，证券市场承担的作用与不同时期经济工作中心任务高度匹配。在银行改革、金融体制改革、执行国家宏观调控政策、应对金融危机、维护社会稳定甚至抗震救灾中，证券市场充当了筹资工具、改革工具、维稳工具。本该是最能体现“看不见的手”的市场，却被“看得见的手”任意拨弄。

　　证券市场究竟如何定位，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好。

　　去年10月28日建设银行公告郭树清辞职；次日中组部公布金融大员换班，郭树清走马上任证监会。

　　上任之后，郭树清提出：证券市场要为实体经济服务、为中小企业服务、为投资者服务。振聋发聩，句句前所未有，句句开风气之先。

　　12月1日，郭树清在深圳中小企业融资论坛上开场白说自己“刚刚从间接融资领域转岗到直接融资战线，对资本市场并没有多少成熟的想法”。这显然仅仅是谦辞，在之前一个月以及之后的一系列演讲、言论和政策显示，郭树清对证券市场思考已久，成竹在胸。

　　在此之前的一个月里郭树清已经雷厉风行地烧了“三把火”：强制上市公司分红、打击内幕交易监管升级、创业板实施退市制度。

　　11月8日，证监会突然在通气会上宣布，将要求上市公司逐步明确分红规划，并不得随意改变，在这一政策上用上了“所有、不得、立即”等字眼，次日公布的拟上市公司送发审委审核的预披露招股材料中，已经立即加上了相关对分红政策的披露和现金分红承诺。

　　11月28日，深交所网站突然宣布就完善创业板退市制度公开征求意见。创业板已经运行两年多，退市制度“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意见稿中深交所之前提出的“直接退市、快速退市、不允许借壳”等均得到保持。

　　11月29日证监会召开的通气会上公布，截至11月，2011年年内移送公安机关涉嫌犯罪案件16起。对150人处以罚款，吊销了2人的基金从业资格；对8人实施了市场禁入；罚没款金额总计3.35亿元。证监会措辞严厉地将“绿大地”、“天山纺织”、“李旭利”等一系列案件称为“影响广泛的大案要案”。

　　12月1日证监会公开宣布解聘上市公司并购重组审核委员会委员吴建敏，因其在2010年参与审核*ST圣方时持有该公司股票且未回避审核。

　　同一天，郭树清在深圳发表主旨演讲时，重申中国证监会对内幕交易和证券期货犯罪始终坚持“零容忍”的态度，发现一起坚决查处一起。“现阶段我国的内幕交易有两种情况，有一部分人有目的地利用特殊地位和关系，牟取不正当利益；也有一部分人主观意识不甚明确，没有认识到这是与贪污、盗窃、欺诈性质相近的犯罪行为。小偷从菜市场偷一棵白菜，人们都会义愤填膺，但是若有人把手伸进成千上万股民的钱包，却常常不会引起人们的重视。这就是内幕交易的实质，也是防范和打击这种犯罪活动的困难之所在。”这一形象的比喻随之被称为“偷白菜论”。

　　“强制性分红”手段未必正确，因为分红与否理应是公司自主行为，但是符合现阶段国情。这条政策以及打击内幕交易政策的推出，代表着二十余年中国证券市场只重筹资不重投资、只重一级市场不重二级市场监管思路的扭转。证监会在12月底正式成立投资者保护局，今年投资者保护局的主要工作将是进行投资者教育。

　　12月，郭树清向证券期货系统全体发问：如何以资本市场的科学发展来促进国民经济的科学发展；如何通过多层次资本市场体系服务于中小企业、“三农”和创新创业活动；如何在证券期货监管工作中体现和维护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证监会通过相关渠道，面向业界和社会各界征求意见建议，多次召开各种主题的券商闭门会议、媒体吹风会，广泛组织调研和讨论。

　　“三个如何”成功地激活了整个证券期货系统，接近证监会的人士说，证监会内部气氛活跃，所有部门都忙得晕头转向，写方案、做思考，唯恐落伍。

　　顶层设计

　　“顶层设计”是中央文件新近出现的名词，首见于“十二五”规划，最近也进入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的内容。

　　加快转变经济发展方式本身是一场重大的改革，除了深化价格、财税、金融等领域的改革，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完善产权保护和知识产权保护的制度等改革以外，也应该特别注重准确地界定政府和市场的分工，完善干部政绩考核制度。

　　改革开放30年来，中国经济总量占世界经济的份额已从1978年的1.8%提高到2009年的8.5%-8.6%左右，2010年超过日本，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随着经济规模越来越大，影响中国经济发展的因素也越来越复杂、积累的深层次矛盾问题越来越多，如何避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从源头上化解积弊，在重点领域取得突破，必须要有“顶层设计”。

　　2010年10月，时任建行董事长的郭树清在接受财新《新世纪周刊》采访时表示：“监管很重要，但好的金融体系不是监管出来的，机构内部的机制、市场结构体系才是最重要的。”

　　宏观思考能力向来为学者出身的郭树清所长。1985年“中国宏观经济改革与发展研讨会”在重庆一条游轮“巴山号”上举行，中外学者以及政府高层在会上明确了中国宏观经济改革的目标方式和过渡方式：宏观管理下的市场协调和整体渐进。

　　“巴山轮会议”是中国改革史上的一座灯塔。在一群高官鸿儒中还有出身于南开大学哲学系、当时的中国社科院博士研究生、29岁的郭树清。半年后郭树清被借调到国务院经济体制改革设计办公室工作，并赴英国牛津大学圣安东学院做访问研究，推荐他的人正是巴山轮会议上的参会专家之一--英国牛津大学安瑟尼学院高级研究员弗拉基米尔？布鲁斯。

　　之后郭树清师承吴敬琏。1988年到1998年间，作为吴敬琏课题小组成员，郭树清和周小川、楼继伟、李剑阁等人几乎参与了当时经济领域的所有改革，与这些人一道被称为“整体改革派”。

　　特殊岁月之后，吴敬琏课题小组硕果仅存。郭树清两次获得中国经济学界的最高奖“孙冶方”奖。

　　此后郭树清进入仕途。十年体改委生涯之后，郭树清担任贵州副省长，随后进入金融系统，历任央行副行长兼外汇管理局局长、汇金公司董事长。张恩照事件后临危受命，担任建设银行董事长兼党委书记，直至去年走马上任证监会主席。

　　12月1日，郭树清在深圳首次大略描述自己的施政方略：“加快多层次资本市场体系建设。除了主板、中小板、创业板之外，还要加快统一监管的场外市场，稳步推进期货、期权和金融衍生品市场发展，认真研究柜台交易的可行性。”

　　“积极发展多样化的投融资工具。发展债券市场，鼓励发行公司债，逐步研究推动地方债、机构债、市政债、高收益债等固定收益类金融产品创新。加快实现债券市场的互联互通。鼓励以市场为主导的品种创新机制，丰富市场投融资产品体系，更好地服务于中小企业和创新创业活动 。”

　　“大力培育多元化的投资者群体。落实与投资产品风险度相匹配的投资者适当性制度，确保将合适的产品卖给合适的投资人。在强化对广大中小投资者服务的同时，推动包括养老基金、社保基金、保险资金等长期资金入市。”

　　初期市场认为这次讲话延续了尚福林任上思路，且大都是呼吁多年没有实质性进展。但如果说尚福林任内需要考虑“改革的力度、发展的速度与市场的承受度”，踩在前人肩上前进的郭树清显然希望在自己任期内将证券市场一举正本清源，从根本上完成市场化回归的历程。

　　郭树清随后让市场明白，自己并非只是“说到为止”。

　　2月13日，国债期货仿真交易推出。国债期货与利率市场化互为因果，因为国债期货交易的就是资金价格。“ 327国债期货事件”让监管层对重开国债期货一朝被蛇咬，同时国债二级流通市场割裂，制约了国债期货重启。此次仿真交易的推出，国债期货的正式推出也就实现了一半。当前利率仍然由政府决定，以后国债期货市场充分竞争、价格发现功能发挥出来，将形成最市场化的基准利率。

　　在建立多层次资本市场方面，郭树清搁置了尚福林任内推进的新三版市场，他一边清理统一场外交易市场，同时令券商着手柜台交易市场即OCT的推进。

　　在建设银行任期内，郭树清在接受英国《金融时报》采访时曾表示：“这或许有一点激进，但我认为应该在中国推出垃圾债券。但很可能要用一个更合适的名称，比如‘创新’债券或‘高收益’债券。”去年5月，郭树清接受媒体采访时，再次提到要大力发展债券市场。

　　高收益债是信用级别比较低的企业在市场上发行的发行利率相对一般债券利率较高的债券，高收益债在美国市场上非常流行。高收益债对发行人资质要求要比现有的企业债、公司债低，同时发行利率较高，从产品属性上来说与民间借贷存在相似性。同时，鉴于在交易所市场交易，高收益债发行人的透明度相对于民间借贷更有保证，同时也要接受一定程度的监管，因此对于投资者而言，与其面临不确定性，还不如投资高收益债。垃圾债的推出会使得民间高利贷没有生存之地，民间资本、地下金融转入正规化。

　　全流通之后，IPO审核制被认为是证券市场的万恶之源，这一行政权力导致了巨大的寻租空间，直接导致了一级市场、二级市场之间的巨大价差和证券市场“权贵化”。

　　十几年来，股票发行制度几经改革，名称一改再改，但本质上仍然是审核准入制度，承担着把关企业质量，配合国家宏观调控的任务。提到IPO审核制人人喊打，但很多人又摇头认为改革审核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或者是不可能由证监会单兵突进一个部门完成。

　　2月初，证监会并购与重组委员会一位委员向媒体透露，郭树清上任不久就向证监系统提出问题：“IPO不审行不行？”市场闻之惊声一片。

　　郭树清提出推动社保基金、养老基金、保险资金、住房公积金入市，许多人认为这一点不太可能。但如果IPO真能够取消审核制，改为备案制，股票供应不受限制，PE泡沫挤走，股票价格将回归到与风险相称的合理价格。一系列改革完成后，整个社会的资本回报率趋同，没有超额利润率的地方，股市的风险和收益比较合理，一定会吸引稳定的长期资金入市。

　　郭氏三问

　　“IPO不审行不行？”

　　“拟上市企业需要前三年连续盈利，这是谁规定的？”

　　“3年连续盈利就能保护投资者吗？”(后两问系接近证监会人士向本刊记者透露)

　　加强事后监管的同时，郭树清力图减少事先审批，希望创造美国、香港等成熟资本市场早已形成“没有禁止的都可以做，但是违规将‘零容忍’”的氛围。

　　2011年12月19日郭树清在财经2012年会闭幕式上演讲时说：“要加强服务，放松管制，改善行业发展的外部环境。我们正在结合《证券法》、《基金法》的修改评估，以及其他一些法律法规的修订完善，进一步缩小行政审批的范围，下放一部分行政审批的权力。”

　　在财新峰会上春华资本集团董事长胡祖六说，改变监管思路非常重要，“监管当局承担了不可承受的重中之重，因为它想替代市场，能够告诉投资者，哪个企业符合要求，达到标准，是可以帮投资者赚钱的，最后的结果往往事与愿违。”

　　郭树清在接受朝日新闻社采访时表示，市场就是资源的合理分配，放眼世界，在计算机、通讯、互联网等新产业开始发展的阶段，资本市场提供资金，帮助发展。然而在中国，究竟发展什么产业是由政府主导的，但还是由市场来抉择比较好。

　　郭树清在证监会内部发出郭氏三问后还说：“新兴行业新兴企业需要钱的时候你不给他钱，不需要钱了你才给他钱。”

　　2月16日上市公司协会成立，郭树清到场讲话，他说：“科技创新与资本市场的对接还很不理想。我国资本市场确实支持了一大批高新技术企业发行上市，但是，这些公司大多是比较成熟的企业，而大量真正初创的、新兴业态的、新商业模式的企业，还没有得到资本市场的服务，市场对科技创新的包容能力还有待提升。”

　　“农业食品与资本市场的关联还不那么紧密。发展现代农业和保障食品安全对国家和社会的重要性无需多言。但是我国的农业、食品工业及仓储运输业还非常落后，远远跟不上国民经济现代化的需要，面向‘三农’的金融服务是关系全局的薄弱环节。没有资本市场的支持，现代化农业是不可能建成的。”

　　在2月1日的发言中，郭树清还专门提到资本市场如何促进文化产业发展：“资本市场至少可以从3个方面支持和促进文化的发展。首先，通过发展创业基金和风险投资，支持文化创意人才和团队，把各种美好的梦想变成现实。其次，通过支持符合条件的文化企业发行上市，鼓励文化类上市公司的并购重组等多种渠道，推动文化产业成为国民经济支柱性产业。再次，资本市场是以委托代理和商业信用为基础的市场，有效提升各类市场主体的法治意识和诚信水平，使社会各界认可这个市场。”

　　“证监会将带头讲诚信，推进政务信息公开和阳光作业，搞好主动沟通和解疑释惑，提高监管工作的透明度。”

　　但IPO从审核制转为备案制牵扯的利益太过敏感直接，备案制后上市权力直接移交给交易所。坊间传说，当郭树清开会征求交易所意见，交易所压根不敢接话。

　　之前市场人士分析认为，新主席再开明料也不敢贸然推出备案制。但郭树清显然身段灵活，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强行上马。他用“郭氏三问”激发全社会的普遍讨论，达到造势之目的。

　　需要在这场讨论中做好心理准备的不仅仅是利益集团，投资者的投资行为也将发生深刻改变。随着股票供应的海量增加，市场估值体系必将发生巨变，证监会和政府将不再为投资者的盈亏背书，那些屡屡到证监会静坐示威的中小散户们，将不得不学会为自己的投资行为负责。